朱翊镠坐下。
于慎行跪著,進講開始了。
《論語—微子第十八》第十篇這三十幾個字,意思其實很簡單。
無非就是周公對魯公說:君子不能疏遠自己的親族,不能讓大臣抱怨不被重用。老朋友、老下屬沒有大過,就不能拋棄。不要對人求全責備。
其主旨是講寬以待人,對親族、大臣、故舊的寬恕之德。
于慎行旁征博引,舉偏發微,音韻鏗鏘地講了一個時辰。
前半個時辰講的自然是寬容,也就是《論語—微子第十八》第十篇的本來意思,但后半個時辰只闡述一個論點:故舊無大故,朝廷的原則是不棄,然而不棄是讓他們得以機會報效朝廷,而不是讓朝廷花民脂民膏養著一幫閑人。
這也正是朱翊镠交代的內容。
如果不是他授意,于慎行又哪敢在經筵上另辟蹊徑將目標對準“皇親”、“大臣”與“故舊”?
來聽經筵的大臣隱隱中似乎明白了今日進講的真正目的。
當刻漏房值班的火者舉著“巳”字牌躡手躡腳進殿來,將殿門右側銅架上“辰”字牌換下時,殿外傳來三聲響亮的鳴鞭——這是大講結束的信號。
鞭聲停,于慎行奏道:“臣于慎行進講完畢,有污圣聽,實乃惶恐。”
“講得很好。”朱翊镠點了點頭。
“今日的講章,陛下聽過了,不知還有什么要問的?”申時行身為首輔,履行自己的職責請示道。
“朕還真有一個問題想請教。”
“陛下請說。”
“剛才于先生有一個論點講得非常非常好,就是不棄的用意是讓他們得以機會報效朝廷,而不是讓朝廷花民脂民膏望著一幫閑人。”
于慎行心想,這本是陛下之意,不用將功勞扣在頭上。
朱翊镠道:“于先生論點中的這個`他們`,依朕看不只是故舊吧?應該也包括皇親與大臣,對嗎?”
“這個……”申時行稍一猶豫回道,“報效朝廷不包括皇親。”
“為什么不包括皇親?”
“陛下,這牽涉到朝廷的宗室制度。”
“哦,朕明白了。”朱翊镠點點頭,繼而又問,“那于先生話里的`一幫閑人`難道也不包括皇親嗎?”
“這個……”申時行不吱聲了。
“依朕看,本朝最大的閑人,就是皇親國戚王公勛貴吧。”
闃若無人。
這種話誰特么敢應聲?
今日有好多這樣的人參加經筵呢。
盡管朱翊镠單刀直入,可于慎行也沒后悔接受今日進講的任務。
雖然剛才他只面對朱翊镠,沒有機會看見其他大臣的反饋。
但用后背也能感覺到,他這番話說出來,那幫人心底不是唏噓不是驚訝就是罵,肯定反感他今日的進講。
當然他也能料到并非所有人都反感他的發言,像他這樣敢于講真話的大臣肯定還是大有人在。
“一幫閑人”猶如寄生蟲般,蠶食著朝廷,只是沒有皇帝敢動手。
如今朱翊镠敢,讓他借大經筵的機會點點,他當然義不容辭。
至于是否會引火燒身,引發這“一幫閑人”的怨恨,他倒是不擔心,畢竟朱翊镠早就放出信號,相信在座沒幾個人會將責任歸結到他的頭上。
況且進講官所進講的內容,也不是自己想講什么就講什么,每次進講的內容事先都要經過內閣審核通過。
“老駙馬都尉,也就是朕的姑父,你說自己是個閑人嗎?”
朱翊镠忽然點名問許從誠。
讓文華殿的氣氛再次降至冰點,今天這頓經筵不好“吃”啊!
許從誠心里可不爽了,這么多人為什么單獨要點他的名?瞧他一副老骨頭好欺負是嗎?居然還讓自己評價自己到底是不是閑人一個?
這個侄子也忒不懂事兒了吧?
反正都知道他臉皮厚,許從誠也不客氣,擲地有聲地回道:“每年春秋兩次郊禋,都是我代陛下主祭。”
“一年之中就只做了兩天差事,這還不是大閑人一個嗎?”
“……”這一刻許從誠很想罵臟話。剛拿自己親外公開刀,轉過頭來又想拿嫡親姑父開宰是吧?而且還當著如此多大官大僚的面兒,這不等于是公開審判他嗎?可惡的侄兒!
“老姑父不單吃著朝廷的俸祿,還坐享著萬畝子粒田收入。鄉下有莊田,城里有店鋪,說你富得流油不過分吧?假如收回你的俸祿,像駙馬嚴永凡一樣不再供給,你有意見嗎?”
“他有官兒做,那我也可以嗎?”許從誠不甘心地問道。
“你都多大年紀了?好好享清福不行嗎?”朱翊镠反問道。
“……”許從誠恨不得甩手走人。
“老姑父不說話,朕就當你答應了。”
“……”許從誠想跳起來殺人。
“朕希望在座各位皇親國戚不妨捫心自問,自己算不算大閑人一個?然后好好想想如何改變目前的窘境,朝廷已經捉襟見肘供養不起了。故舊無大故則不棄也,朕不是放棄你們,而是希望你們與朕一道解決問題。”
安靜的可怕。
原來今日經筵是,鴻門宴?
“還有在座各位勛貴,朕不說全是大閑人,但多半都是吧?朕知道你們都是功臣之后,朝廷理應撫恤有加,否則誰肯為朝廷效力?”
“然而由于天長地久,政務懈怠,有司監管不力,當路大臣不敢得罪權貴等等諸多原因,以致于王公勛貴當中,亦有許多閑人。”
“本朝開國以來,對于開疆拓土創建綱治的文武功臣,依其績效大小,分封為公、侯、伯三等爵位,這些爵位中有流有世。”
“凡受封功臣,根據不同爵位而得不同賞賜與歲祿。高祖規定,賜最多不超過五千石,然而道現在,這個數目已是大大超過。”
“世襲爵位者,循例都是長子繼任。成祖怕襲爵者無功受祿不思進取,鼓勵他們橫經請業。”
“對于其中才德兼備者,武臣之后充團營三營提督總兵或坐營官,或五軍都督府掌印僉書,留都守備,出任十六鎮總兵官鎮守。”
“文臣之后,幼而嗣者,可送入國子監學習,與其他學生一樣,穿緇衣戴平巾,不可享用特權。如果學習不認真犯錯,則革除冠服以示懲罰。”
“所有世襲子弟,犯罪枉法者,輕者奪其祿,重者奪其爵,這都是高祖與成祖留下的好規矩,可朕認為,大家也心知肚明,如果認真執行,王公勛貴中又哪里會有多少大閑人?”
“無論皇親國戚,還是王公勛貴,朕希望你們都好好反思、掂量,接下來的路到底要怎么走?是要繼續讓朝廷養著還是自力更生?”
“經筵后,你們都寫一道條陳呈遞上來。朕站在國家的角度,當然希望你們自力更生。自己動手豐衣足食。這也是朕對天下人的殷切希望。”
說完了。
這段話有點長。
但朱翊镠也是精心準備過。
所以說起來一氣呵成,給人并無半分凝滯拖沓之感。
單憑俸祿吃飯的朝中大臣不會受任何影響,而且早就希望這么做,因此都積極支持這一改革。這也是為什么于慎行敢進講的原因之一。
然而,對于在座的皇親國戚王公勛貴那些人,可就坐不住了,朱翊镠終于要對他們開刀動手了,剛才那番話難道還說得不夠明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