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進京,那些個朋友怎么辦?”朱厚烷感慨地道,“活到我們這個年紀,什么都已經看明白了,如今留在我們身邊的朋友并不多啊。”
“是。”朱載堉跟著也感慨道,“隨著年齡的增長,感覺朋友越來越少了。其實也并不是我們失去的朋友多了,而是我們懂得了誰才是我們真正的朋友。原來生活總在做加法,后來做減法,自爹復爵,我們再也沒有多交朋友了,眼下還留在我們身邊的都是好朋友。”
“嗯,平常他們就喜歡看你的研究與你探討交流,你這一走,他們肯定舍不得,會感到失落。”
“我也舍不得他們。可似乎這就是人生,有什么辦法?”
“進京前再忙,也要將他們召來,與他們道別。”朱厚烷叮囑道。
“明白。”
“走吧,去找陳公公談談。既然他代表陛下而來,想必有些事可以做主。”
“嗯。”
父子倆這才去了。
陳炬正在參觀朱載堉平時的工作研究室,讓他嘆為觀止。
嘆為觀止的不是研究室有多大,而是里頭讓人目不暇接的擺設。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把碩大算盤,是朱載堉自制的八十一檔雙排大算盤,據說十二平均律就是通過這玩意兒計算出來的,稱之為“新法密率”。
算盤下面壓著密密麻麻的圖稿,圖稿上面寫滿了各種“律名”、“律數”、“比率”、“長度”,以及計算推演方法等……
陳炬看得頭皮發麻,除了震撼震撼還是震撼……根本看不懂呀,用算盤如何進行開方、乘方計算音分值呢?
算盤不是只能算加減乘除的嗎?復雜的開方、乘方如何算?
朱載堉……是人類的腦子嗎?
太不可思議了!
在碩大的雙排算盤的另一端,擺放著一支巨無霸嗩吶也很顯眼,據說同樣是用來研究音律用的,嗩吶總長有一丈多,喇叭口的直徑也得有半丈。
在算盤與嗩吶中間擺放著各種各樣的樂器,有定音樂器的弦準,有每管代表一律的三十六支律管……
陳炬感覺眼花繚亂,不由得一陣唏噓。在他的人生,只知道好的樂律令人向往膜拜,卻不知道還有這些。
與嗩吶正對的方向是個小區域,因為布置的緣故,看起來像室中小室,里頭畫有無數張舞譜與舞圖。關于集體教唱、樂器伴唱、識譜學唱的方法等……在這里都有詳細的介紹。
陳炬又表示看不懂。
朱載堉……簡直不是人啊!
唯一讓他看得懂的就是文字,幸好研究室里還有,而不是只充滿數字、圖畫、公式、樂器……
“生前有一院,死后有一丘。再休提無錢,再休提無權,一筆都勾斷。種幾畝薄田,棲茅屋半間,就是平生愿。”
看,這就是朱載堉的生平愿望,薄田數畝,殘篇幾卷,樂守清貧,且度余年……難怪人家不樂意進京呢!
陳炬發現,朱載堉寫的散曲最有意思了,膾炙人口,讓人過目不忘。只是或許因為他人生經歷的緣故,散曲中多充滿了批判現實的色彩。
可陳炬看得津津有味,比他平日看那些枯燥無味的奏疏勝過百倍,看了讓他不覺心曠神怡。
瞧人家朱載堉,戲謔“錢是好漢”,寫得多有意思——
世間人睜眼觀看,論英雄錢是好漢
有了錢諸般趁意,沒了他寸步也難
拐子有錢,走歪步合款
啞叭有錢,打手勢好看
再瞧人家朱載堉,“罵錢”罵得也有意思,讓人看了耳目一新——
孔圣人怒氣沖
罵錢財狗畜生
朝廷王法被你弄
綱常倫理被你壞
殺人仗你不償命
有理事兒你反復
無理詞訟贏上風
俱是你錢財當車
令吾門弟子受你壓服
忠良賢才沒你不用
財帛神當道任你們胡行
公道事兒你滅凈
思想起
把錢財刀剁
或許這就是高人吧,高人總會有與眾不同的一面。朱載堉這位皇家世子的高,已經超過了陳炬的想象。
欣賞完幾首風趣幽默的散曲后,陳炬將目光對準那首《求人難》——
自己跌倒自己爬,指望人扶都是假
至親人說的是隔山話,虛情兒哄咱,假意兒待咱
還將冷眼觀,時下休夸,十年富貴,再看在誰家
跨海難,雖難猶易;求人難,難到至處
親骨肉深藏遠躲,厚朋友絕交斷義
相見時項扭頭低,問著他面變言遲
俺這里未曾開口,他那里百般回避
錦上花爭先添補,雪里炭誰肯送去
須知自己跌倒自己起,指望人扶耽擱了自己
看完,陳炬頗多感觸,這散曲《求人難》,讓他不禁想起自己落魄時的光景。別看他眼下正紅,可進宮前曾也有過吃不飽飯的時候。
“陳公公。”
“陳公公?”
“陳公公?”
陳炬看得入神,又想起自己不堪的過往,以致于朱厚烷與朱載堉進來研究室,他都沒有緩過神來發覺。
朱載堉一連喊了三聲,才將他的思緒拉回,“哎喲,鄭恭王與世子來了。”
“陳公公,這些不過是我平時研究之余,胡亂涂寫以消遣時光而已,陳公公看了,莫不要笑掉大牙。”
朱載堉感覺有點不好意思,慌忙將那些散曲收起來。
“世子殿下寫得很好,奴婢看了如沐春風。”陳炬由衷地贊道。
“陳公公謬贊!”
“真的很好,很有趣兒,萬歲爺看了也一定會非常喜歡。”
“陳公公見笑了,這些只能供我自己閑時消遣,陳公公看過也罷,哪還能剛陛下污了眼睛?”
“世子殿下不信嗎?”陳炬搖頭笑了笑說,“萬歲爺是個非常奇特的人,往后世子殿下就知道了。奴婢有個提議,將這里的一切都搬到京城去吧?好讓萬歲爺也見識見識,如何?”
“我正要來與陳公公商議呢。”
“鄭恭王與世子已經決定好了嗎?”陳炬迫不及待地問道。
“嗯。”朱厚烷與朱載堉都點了點頭。
“怎么樣?”
“我可以進京,”朱載堉道,“但我和我爹都有問題想問陳公公。”
“好,盡管問。”
“爹,你先問。”朱載堉一抬手。
“嗯,”朱厚烷道,“陳公公,我想問陛下能滿足世子的所有要求嗎?”
“一定能。”陳炬篤定地回答,繼而又補充道,“只是別讓陛下幫世子摘天上的星星、月亮就行。其它要求,只要能辦到的,就一定滿足。這是萬歲爺的特意囑咐,可不是奴婢胡亂承諾。”
“那我就放心了。”朱厚烷道,“其它我也沒什么好說的。”
“世子殿下呢?”陳炬又問。
“我只有一點,能否保證不干預我的研究,包括我的生活?”
“這當然。”陳炬信誓旦旦地道,“萬歲爺絕不會干預世子殿下這些的,奴婢可以保證,世子殿下怎么舒服怎么來就是,絕不會干預世子的研究與生活。”
繼而,陳炬又掏心掏肺地補充:“其實奴婢一來就說過,請世子殿下進京教學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萬歲爺想通過對待世子殿下,好讓天下人看到萬歲爺的政策偏向。說白了,萬歲爺很需要世子殿下這個典型,對于像世子殿下這樣有責任有擔當有能力的人才,萬歲爺會不遺余力重用,不問出身。”
“陳公公能代表陛下嗎?”
“世子殿下,奴婢剛才說的話,完全是萬歲爺的意思。不然別說我代表,就是來都不敢來懷慶河內見您們呢。本朝先前對皇室宗親的政策,鄭恭王與世子殿下又不是不清楚。”
朱厚烷與朱載堉都點頭。
陳炬道:“世子殿下還有什么疑問?可以盡管提出來。”
朱翊镠謹慎地回答:“我先隨陳公公進京,待覺得沒有問題,再來搬這些大部分設備與圖稿。”
“啊?大部分?不是全搬過去嗎?”陳炬笑道,“萬歲爺肯定喜歡。進京后,奴婢建議萬歲爺給世子殿下建造一個比這要大十倍的研究室,在哪兒選址,里頭如何布局,全憑世子殿下自行定奪。”
“多謝公公!”
“該謝的人不是奴婢,而是萬歲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