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暖閣。
王安氣喘吁吁地跑進來,稟道:“萬歲爺不好了,不好了……”
朱翊镠抬頭:“何事大驚小怪?”
“淑嬪娘娘的哥哥與儲濟倉一名負責看守的吏目打起來了。”
“怎么回事?慢慢道來。”
“淑嬪娘娘的哥哥想要插隊,先去領俸祿、年終獎與福利,可負責看守的吏目不讓,結果就打起來了。”
“就是那個鄭國泰嗎?”
“是的,萬歲爺。”
“他現在身居何職?”朱翊镠問。
他確實不是很清楚,記得鄭妙謹好像在他面前也從未提過。皇帝平常也不像普通人那樣經常走親戚。
但朱翊镠知道鄭妙謹有個哥哥叫鄭國泰,確實在衙門里當值。
“回萬歲爺,是北鎮撫司主管糧秣的副千戶。”王安回道。
“哦。”朱翊镠點點頭,接著問,“他為什么要插隊啊?”
“心里有氣,就是故意的。”
“怎么說?”
“原本因為淑嬪娘娘的關系,給他弄了一個錦衣衛百戶長,前不久北鎮撫司又將他提了一級,讓他擔任糧秣官,副千戶,不到兩個月時間。”
王安看了朱翊镠一眼,接著道:“可不知他通過什么手段,竟說自己在這次京察中不合格,將會被裁汰,所以認為這是他最后一次領俸祿。”
“而萬歲爺發給他們的年終獎,也被他認為是黑暗前的最后一抹光,或是被推上斷頭臺前的最后一頓大餐,反正就是心里憋著氣兒要發泄。”
朱翊镠聽了,卻心下叫好,這次京察將評估不合格的官員全部裁汰,肯定有些人心生不滿想鬧事兒。
正想“殺雞給猴看”找個好典型,卻不想蹦出來一只老虎,那就“敲山震虎”,這樣效果豈不是更好?
如今誰不知道他護著鄭妙謹?又有誰不知道當初是鄭妙謹聯同翊坤宮里的近侍挾持了萬歷皇帝?
一句話,鄭妙謹正得寵。
這會兒他的哥哥跳出來,那還不是一個很好的典型?
朱翊镠將心里頭的暗喜壓下,“只是打架,沒有重傷吧?”
“萬歲爺,那倒沒有,儲濟倉那邊人很多,斷不會有傷亡啥的。不過,奴婢聽說,現場確實有不少官員,也如同鄭副千戶一樣,認為自己將在京察中被裁汰,自然而然認為這是他們最后一次領俸祿,便如同是黑暗來臨前的最后一抹光,所以現場也有其他官員窩著氣,只是不敢像鄭副千戶那樣跳出來。”
“那他為什么就敢跳出來啊?”朱翊镠有心一問。
“萬歲爺,這不是明擺著嗎?”王安咧嘴笑了笑。
“就因為鄭淑嬪是他妹妹?”
“要不然借他一百個膽兒也不敢啊!”
“知道了,現場有人處理吧?”
“有,奴婢聽書戶部尚書王大人,已經親自趕過去處理了,畢竟鄭副千戶是淑嬪娘娘的親哥。”
“那你剛才為何慌里慌張地跑進來大叫不好?”朱翊镠又問。
王安心思電轉,鑒貌辨色,弱弱地道:“萬歲爺莫非認為這是好事兒?”
鄭妙謹也第一時間得訊,她哥哥在儲濟倉那邊與人打架了。
了解清楚事情的始末后,她迅速出宮,朝著東暖閣方向而去。
倒不是因為著急,反而看上去還十分鎮定。她很快到了東暖閣。
王安才剛走。
一來便直承:“皇上,我哥與人在儲濟倉那邊打架了。”
朱翊镠點頭,“知道。”
“此刻,不知皇上有什么想法?”
“也不與你說謊,實話實說,或許這是件好事,你以為呢?”
“正合我意,我哥本就不是當官兒的料,何必尸位素餐?剛好利用這次京察讓他回家,該干嘛干嘛。”
鄭妙謹一本正經的樣子,言語中還帶有兩分小喜悅。
朱翊镠凝望著,笑了笑說:“我相信這是你的心里話哈。”
鄭妙謹跟著也笑了,反問道:“要不然你以為還是假話?”
“這次京察是要裁汰一批人啊!”朱翊镠感慨地道,繼而又補充一句,“當然不會有心裁汰誰,一視同仁。”
“當然知道,說出來你可別怪我。”鄭妙謹忽然認真地說道,“昨天我哥為了京察的事兒,還特意跑到翊坤宮來,被我轟走了,我讓馮公公故意給他透露了京察評估不合格的消息。”
“目的呢?”
“以哥哥的脾氣,想必會鬧一出,剛好借京察之機將他拿下,這樣就再也沒有人敢跳出來鬧事兒了吧?”
“原來都是你設計好的呀?”朱翊镠歡欣一笑。
“也不算設計,只是想幫你一把,我原本就不贊同因為我,而讓我哥在朝廷當值,這與你的執政理念不合,又何必讓你為難呢?”
“多謝理解!”
“我們之間說這些作甚?”鄭妙謹嫣然一笑,說道,“對我哥該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不必顧及我的感受。”
“有你真好!”
“看,又來了?我特意趕來一趟,就是與你交代這一聲。”
錦衣衛與東廠,都是獨立于政府之外,由皇帝直接控制的兩大警治特務組織。因都有監視大臣緝捕犯人之責,因此都設了大獄,即鎮撫司獄。
京城三大獄,分屬刑部、東廠和錦衣衛北鎮撫司。三家刑治機構功能雖有重疊,但大略也有分工。
盜匪奸殺等民案,由刑部管轄;涉及宦官及公門中人犯罪,由東廠管;凡大臣謀反觸犯皇帝等,則交錦衣衛——這就是鎮撫司獄為什么也叫“詔獄”。
對于小老百姓,說起刑部無不駭然變色,而達官顯貴,對東廠與北鎮撫司則避之如虎。
因此北鎮撫司雖是個三品衙門,但在京師人眼里,卻是一個充滿血腥、威到極致的地方,有再急的事,路過這里通常也得繞個道兒。
仗著他妹,又仗著北鎮撫司,鄭國泰才敢如此囂張霸道。
打完人后,見戶部尚書王遴來,他便跑回北鎮撫司躲起來了。
馮保在鄭妙謹的指示下來到這里。
鎮撫堂官將他領至后院。
這北鎮撫司的后院,就是名震京師戒備森嚴的詔獄。
三彎九轉,來到一座極為隱蔽的小院,這里崗哨密布,本是關押犯罪貴族勛戚王公大臣等特殊人犯的地方,像前朝被棄市的兵部尚書于謙、首輔夏言等犯事后就被關押在這里。
近些年沒這樣的大臣要案發生,故這座小院一直空著。
馮保進了院子見到鄭國泰時,見他正在一間“牢房”里吃酒。這里面所有牢房原本空蕩蕩的就只有一張炕,臨時搬了些桌椅進來,如今桌上擺滿了酒菜,鄭國泰正郁悶地獨自飲酒。
一邊飲酒還一邊嘀咕:“若不是我妹妹,他能輕易登上那個寶座?眼下卻要拿我開刀,要將我裁汰回家。”
“咳咳——”馮保聽得真切,黑著臉故意咳嗽了兩聲。
“你咳不咳,我也是這樣認為的。”鄭國泰還以為是牢房里的獄卒。
“這種話你也敢胡說?”馮保進去,陰鷙地呵斥道。
鄭國泰這才感覺不對勁,扭頭一看見是馮保,忙陪笑道:“哎喲,原來是馮大公公大駕光臨!”
在馮保面前,鄭國泰可不敢放肆。
別說是他,就是當初李太后的父親李偉,在馮保面前也得客客氣氣,包括現在的鄭淑嬪自己。
這些鄭國泰當然清楚,所以見來人是馮保,頓時老實多了。
馮保坐下來,陰仄仄地道:“看來鄭副千戶對萬歲爺還有怨見呢。”
“不敢,不敢,剛喝了幾杯酒,腦子有點不清醒。”鄭國泰解釋道。
“在我面前,你也不用裝了,在這里你一個人躲起來說,剛才在儲濟倉當著那么多人面,你還不是一樣抱怨?”
“那是針對京察。”
“今年本不是京察年,是萬歲爺執意推行的。”馮保依然沒給好臉色。
“得知在這次京察評估中不合格,將被裁汰,我心里非常郁悶,所以發了兩句牢騷,還望馮大公公理解。”
“不合格就是不合格,本該裁汰,這是規矩,也是萬歲爺的旨意,京察又不是只針對你一個人。”
“我其實是生氣妹妹為何對我這個哥哥不管不問,我去找她,還被她攆了出來。”鄭國泰只好又這般說道。
“淑嬪娘娘可不像你目光短淺,實話告訴你吧,京察評估不合格的消息就是我讓人泄露給你知道的,但我也是奉你妹,即淑嬪娘娘之命。”
“為什么呀?”鄭國泰一臉懵逼。
“還不明白嗎?就是讓你回家,該干嘛干嘛,你要是跳出來鬧事兒更好,剛好可以借你殺雞給猴看。”
“……”鄭國泰傻眼了。
“淑嬪娘娘是個識大體的人,更詳細的老夫也不想與你多說,你自己慢慢體會琢磨。今天打架一事剛剛好,若再敢胡鬧或胡言亂語,可別怪淑嬪娘娘對不起你這個哥哥了。”
說完,馮保拂袖而去。
留下一頭黑線的鄭國泰,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兒,忽然將桌子一掀,桌上的東西稀里嘩啦散落一地。
“操,什么玩意兒?”
然后怒氣沖沖地也出了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