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充足的理由,迫使自己相信眼前所見部分或全部是幻覺,可是親眼所見實在是真實得駭人,以至于那微小的期望連泛起波瀾的機會都沒有,就被徹底吞沒了。
在我的心臟被緊張氛圍攥緊的那一刻,眼前終于陷入徹底的黑暗,連老煙鬼嘴邊忽明忽暗的煙頭都找不到蹤影,仿佛窗外不明存在吞噬所有的光。
這一刻靜謐得像臨死前的走馬燈,細微的時間被無限拉抻,終于在生之渴望的驅使下回繞成莫比烏斯環,卷曲的而沸騰的時間漩渦開始令人麻木,直到所有的感官都消融在混沌世界里。
令人靈魂顫動的摩抓玻璃聲再未響起,連帶著老煙鬼倒吸冷氣與嫩頭青失態尖叫,都真空般從我耳邊抽離。
在可能只經過一秒鐘,也可能延續千年的麻木等待里,我終于確認……
這場扭曲的夢境破碎了。
我不禁猜想,要是這段記憶真實存在,并被我不小心帶出了那毒害的深淵,開始在現實空氣中散播的劇毒,是否會滅絕一切探索新事物的期望。
如果是這樣,那我寧愿孤身一人面對這份恐懼。這不僅僅是為了尋求我道德認知上的補償,更是要警惕那些可能觸犯禁忌的人,再次踢翻這罐有毒的夢境。
“前甲板的混蛋都滾開……吊臂繼續加力,再用攬勾鎖緊加固……”
“馬力開到最大!今天必須把這個狗娘養的東西拖出來!”
水花飛濺下船長仍舊叼著煙斗,渾然沒發現煙管的火光早就熄滅,斗里還蓄起了一汪泥漿。
此時的火光全部集中在他玄武巖似的眼瞳里,正在隨著視線慍怒地四處迸發,最終盯住了緊抱桅桿的中年人。
他一把抓住中年人的胳膊,像抓小雞一樣把瘦弱的對手推搡到了船門口。
“要是敢再撈空一次,我就把你塞進蒸汽爐里!”
無力掙扎的中年人夾緊臂彎間的皮夾,篤定地說道:“不可能有錯!按照計算這個經緯度下面就是目標,只要撈上來,就什么都有了!”
船長憤然松開了手,擔憂地看了一眼煙霧滾滾、正和水下打撈物角力的愛船,又一次站回了船頭,緊盯著渾濁的海面。
中年人松了一口氣,連忙走出船艙,也偷瞧著水面,神色卻已經沒有了剛才的篤定。他把皮夾收到遠離海面的那側,連忙向一個赤裸上身,頭發根根豎起的年輕人問道。
“小伙子,你確定在水底找到了沉船?”
刺猬頭拿著毛巾擦著頭發,果斷回答:“沒錯,那么大一艘船,我是不會看錯的。沉船黑漆漆躺在水底,我親手把防滑鉸鏈拴住的。”
中年人這才恢復了沉穩,屏息等待著結果的來臨。
忽然間,一個長相丑陋怪異的水手從駕駛室里跑出來,用缺牙漏風的嘴喊道:“吊臂要斷了,快趴下!”
話音未落,繃直到了極限仍在抗爭的鉸鏈猛然斷裂,在力的作用下,整艘船也前后搖擺著劇烈晃動起來,烈馬般試圖把甲板上的人拋進大海里,很快,所有人就都聽見了一聲清晰的噗通聲。
一陣猛烈晃動后,船長落湯雞似地從地上爬起來,一腳踹在丑水手屁股上。
“白癡,你是怎么操作的!”
船長心疼地看著扭曲變形的吊臂,怒罵道,“還不趕緊清點人數!我要把這些人的船費加倍!統統加倍!”
船上寒酸的旅客們剛剛露出劫后余生的表情,此刻卻又如聞噩耗,惶惶不安地相互觀望著,默默低下了頭。
丑水手吞吞吐吐地數完甲板又鉆進了船艙,半天才出來,溫馴謹慎地匯報道。
“船長,咱們船上剛才一共36個人,現在少了一個。有一個人掉進水里了。”
中年人從地上爬起,立馬叫嚷了起來。
“是那個年輕人!他剛才還在我面前的!”
船長牛皮靴踩在甲板污水上,在水花還沒落地的時候,就狠狠掐住了中年人的脖子。
“這就是你說的‘值錢玩意兒’?!我的卡廷斯號差點就沉了!!!”
中年人慌慌張張地辯解道:“你一定要相信我!這里是當年勞頓號沉沒的地方,只要能打撈上來船上的東西,聯邦政府愿意付出至少兩百萬磅的獎金!千真萬確!”
船長暴怒無比地噴著唾沫,怒吼聲響徹天際。
“我就不該相信你這個騙子!人渣!臭蟲!我早就該記住教訓,在這片大海上不管是碰到聯邦狗腿還是相信莫登的傻子,都是徹徹底底的災難!更何況,我連航海者聯盟那幫豺狗都不怕,更不需要靠聯邦的獎勵過日子!”
他出離憤怒地嚷嚷道,“夠了夠了!我再也不相信你的鬼話了!你要是交不出足夠讓他們到目的地的船費,我現在就把他們全部趕下海!”
船長往地上吐了一口痰,“一個個還假裝什么落難紳士,逃亡商人,自稱體面人家的仆人!我看就是一群喪家之犬!老海狗,立馬停船!”
船頂的煙霧慢慢消失,整艘船停泊在了太陽高照的大海之上,熱光不留情面炙烤著甲板和船艙,烘托著進行一場曠日持久的對峙。
中年人深吸了一口氣,蒼白貧血的臉上慢慢有了膽氣,卻用謙卑的語調說道。
“船長,這個地點是克雷文教授親手計算出來的,絕對不會有問題。但是我知道,當下還看不見的東西無法補償您的損失,我愿意用另一個東西作為交換,保證您這趟航行能得到收益……”
他緩緩打開精心保護的皮夾,先從里面掏出一張寫得密密麻麻的草稿紙,最上面用黑筆反復描摹了一串經緯度。
隨后翻出了一本證件、一支鋼筆、一疊模糊的照片,最后才從夾層拿出一張印刷物。
他將印刷品張開,面如死灰地沉聲說道:“我是聯邦的通緝犯,活著的價值至少二十萬磅。作為運送我們到目的地的交換……您應該能放心了吧?”
甲板上襤褸的乘客們噤若寒蟬,眼神無助地看著這一切。
對峙的氣息越發嚴峻,此時海面上忽然響起了撲騰聲,一個洪亮的聲音大叫了起來,“快扔根繩子,順便拉我上來!”
刺猬頭在眾目睽睽之下劃開波濤追逐了飄蕩的船只,興奮地喊道。
“我好像撈到了什么東西!”
在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身處狹窄的客艙之中,身邊盡是些不起眼的返鄉搭乘之人,各盡所能地荼毒著并不充裕的空氣。
我頭疼欲裂地越過船艙窗戶,窺見了熟悉又陌生的碧海藍天景色,海鷗呱噪地追逐海風,跳躍在船頂蒸汽云團中。地面上燒煤的積灰反復踩踏,無孔不入地鉆入乘客鼻腔里,引發了連續不斷的輕咳。所有人都像怪異的雕塑,保持掩著鼻子、扭轉脖頸的姿勢,搶奪著有限的空氣。
“老海狗,去看看剛才撿到的家伙能掏出船費嗎?”
伴隨著一陣嘈雜。
“愣著干什么!給我記住,我是船長,你只是船上的下三濫!聽我的!”
一個粗魯傲慢的聲音在船艙外忽然炸響,下大了一串沒頭沒腦的指令,然后就是皮鞋和屁股碰撞,又撞到各種物件的噼啪亂響。
“要又是個付不起船費的,就把他再扔回海里去!”
我還沒反應過來,緊鎖的船艙門就猛然打開,一個矮小的男人伴隨著猛然灌入的海風出現。即便這股風里夾雜著汗臭味,也讓全艙人癮君子般深呼吸了起來。
看到這個男人,我瞬間知道了“老海狗”是什么意思。
這人頭發油膩地卷曲著,眼泡比尋常人腫大許多,嘴邊掛著幾縷稀疏又不聽話的灰胡子,完全分辨不出年紀大小。而他那雙微瞇著的眼睛,帶著被馴服動物身上獨有的,怯弱內荏的兇光。
這外貌比喻成水中動物的話,既沒有海豹夭矯,也比不上海獅健壯,也只有卑微的海狗在此處派上了用場。
老海狗的眼睛瞇縫了半天,竟然落在了我身上。
“交船費,不然就下去。”
……難道我從那艘飛機上逃出來,還被這艘船碰巧救援了起來!
那飛機在萬米高空是嘗試迫降還是被擊落?總不能是直接空中解體了吧?
逃生的喜悅與對處境的困惑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種奇異的情緒,以至于我竟無法直接答復這個簡單不過的問題。
“我都說了我沒溺水,只是在海面上睡著而已……”
一個刺猬頭從地上爬起來,不滿地嘟囔著。
隨后,我就親眼看見這個刺猬頭的年輕人從我身體中間穿過,擠開堵門的家伙走到甲板上,發現船長正和一個中年人激烈地交談著。
……好吧,看來我根本沒有醒過來。
“這些人的船費我來負擔!你絕對不能將他們放在肯福特鎮上!”
一手夾著包的中年人言辭懇切地說著,“聯邦的軍隊前天剛剛包圍了喬沃城……他們把超過七千八百個成年居民當成同情叛亂份子,帶到了樹林里處死!我親眼見到滿城都是被拋棄的孤兒,他們只能睡在糞便堆里、靠著灰墻皮為生,而那些嬰兒早就餓昏過去了,卻沒有人在乎!那群瘋子下一個目標就是肯福特鎮,記者室要讓他們去死!”
船長叼著煙斗,鐵青著臉說道:“你在攔住船的時候,可沒有老實告訴我這些!對于你說的一切,我既不想惹麻煩,也不樂意多管閑事,我只是個生意人!明白嗎!”
船長狠狠拍在船舷上,摘下煙斗指點道:“要不然,你就按之前說的價格把船費徹底補齊,要不你們就統統滾下船!聽懂我說的話了嗎!沒有第二條路!”
“好吧……”
中年人猶豫地松開了皮夾,從里面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
“如果你能把船開到這個地方,我保證你會大賺一筆。”
中年在船長半信半疑的眼神里,也拿出了相同的氣勢,用篤定無比的語氣繼續說道,“我既沒有騙你的理由,你也沒有了別的選擇……不是嗎,船長大人?”
刺猬頭此刻正好從船艙門走到了他們面前,好奇地說道:“你們在商量什么,聽起來很有意思,能算我一個嗎!”
當我回過神的時候,身處的環境已經成為大片黑色的泥淖,泥濘又黏滑的網將視線死死地粘在了泥沼中心,而周圍寂靜得什么聲音都聽不到,荒蕪得除了黑色的腐爛淤泥之外什么都看不到。正是這徹底的寂靜和單調的場景令人心生恐懼,并伴隨著陣陣惡心的感覺。
但當船上的乘客向四周望去,才會發現這片泥淖大的望不到邊,就是腳下波濤起伏的大海,而飄蕩的船只被卡在了其中,宛如落入蛛網小蟲怎樣都無法逃脫……
黑色的灰燼如雨點般落下,很快就在船外罩上一層骯臟的外殼,污染海水的時候也污染著人們的視線。然而此刻的天色徹底灰暗了下來,仿佛十幾分鐘前打開的東西,釋放出了前所未有惡毒的詛咒,毒害著天地間萬物一切。
“我要是再相信你一次,我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
伴隨著熄火停船的漂流,讓這趟旅途更加前途未卜,船長也早就不清楚自己現在的具體位置,只知道大約是在北緯20度,西經35度左右。
船長雙手緊緊抓著船舵,惡毒的語言不斷噴發,統一朝著同在駕駛室里的中年人發射,“我就知道暴富是個騙局!就算真的有,那也沒什么好下場!我聽說一個年長的勘探者在某個島上發現了礦藏,結果那座曾經人跡罕至的荒島,變成了充滿了利欲熏心的投機者的大熔爐,小鎮也迅速崛起又衰落,還跑出來一大批的瘋子!我看你也是個瘋子!”
中年人緊抓著皮夾,苦笑著說道:“如果我說這一切都是巧合,船長你大概也不會相信了。但是剛才打撈上來的東西,已經非常了不得了!那些根本不是金錢價值能夠衡量的東西!”
駕駛室里飄散著類似魚腥異臭,熏得船長直翻白眼,沒好氣地說道:“水底下的破爛和死尸也算是寶貝?”
中年人解釋道:“從形制來看,撈上來的很可能是海上霸主哈拉爾德的陪葬棺!這塊幽靈木船棺就能賣出天價,更不要說里面還有殉葬的女尸!別在意這個味道,按照海盜的習俗,這句女尸制成木乃伊前是故意被放置腐爛!這種完整度的尸體前所未見!”
刺猬頭伸出手接住了天上墜落的一塊灰燼,憂心忡忡地說道:“那外面是怎么回事?難道哈拉爾德的詛咒是真的?試圖搜尋他海中陵寢的人都會被萬丈黑潮所吞沒?”
中年人迅速打掉他手上的灰塵,“你最好不要碰這些東西!船長聽我的,立馬向大海深處行駛!”
船長看了一眼表盤,象征爐壓的儀表已經越來越低,暗罵了一聲說道:“行駛?沒機會了!為了去打撈,這艘船的煤已經燒完,再也跑不動了!”
言畢他對著船外大吼,“老海狗!把逃生舟用繩索連起來,再統計一次船上的人數!拿好船槳準備逃生吧!”
全身都是煤灰的老海狗忠誠得像是人類最好的朋友,拋下鏟子立刻沖進船艙,片刻就回來匯報道:“船長,三十七個人!”
船長一腳踹在他屁股上,怒罵道:“之前不是說三十六個人嗎!你個白癡不識數嗎!”
“數錯了……”
中年人趕緊問道:“怎么了船長,人數有什么不對嗎?”
船長面色陰沉地說道:“怎么這么剛好就比核載人數多了一個人……該死,今天怎么回事……”
“這艘船能呼叫救援嗎?”刺猬頭緊接著問道。
船長抽了一口煙斗,“我早就用無線電呼救了,但在這種鬼情況根本不可能有人來救援的。就算來了,誰能看得到我們?!”
刺猬頭說道:“那讓我試試可以嗎?或許我能聯系上人救援。”
船長冷哼一聲:“你自己去試吧!老海狗,準備抽簽吧,留下一個人自生自滅,總好過救生船一起沉海!”
刺猬頭恍若未聞地操作起了無線電,似乎沒聽見船艙中傳來的低聲哭號與喧鬧。
中年人苦惱地靠在駕駛室艙壁上,無助地眺望著漫天墜落的灰燼,死神的手掌似乎逐漸攥緊,不留一絲的生機給這些可憐的人。打撈出水船棺中的石板、甕盅也飄散著死氣,仿佛出現就是為了引渡整船乘客們駛向幽冥……
“電波中有動靜!但這個信號我聽不懂……”
刺猬頭忽然喊了起來。
船長粗暴地推開年輕人,奪過耳機貼近自己腦袋,仔細分辨著電波的滴嗒聲。
“咦?!這信號是有飛機在播放救援廣播……真的有人要來救我們了?!”
老海狗在甲板上,也大聲喊了起來,“船長!有東西靠近的聲音!越來越大了!”
隨后的景象,實在是超乎了人類形容的極限。
如果非要描述,那大概就如同爬行在畫布上的螞蟻,沾沾自喜地以為窺見全貌,卻忽然遭遇了畫布的翻篇一般離奇,各種顏色形成了螫人理智的漩渦,只看一眼就將肝膽俱裂。
天空中猛然有長笛之音在泥浞上空不斷地回響,仿佛一群群形體隨著這笛聲無聲無息地跳著詭異的舞蹈,點醒了灰燼幻化的漆黑精靈。但這些混沌的躍動,依然只會讓人不由自主地臆想到無盡的淤泥之下黑暗可怖的景象。
隨后,黑暗的世界被狂風撕開了一個口子,乘客們才得以從黑暗中探出視線,近距離目睹一個比黑暗更加黑暗的東西……
那是一道寬闊雄偉得難以想象的煙柱,遼闊的海面都無法承載它的身軀,直沖天際似乎直通宇宙虛空!
陰暗的柱體不停剝落著灰燼,飄灑在這片泥沼當中,似乎不填滿大海永遠都不會罷休,那可能是人類史上見到最驚駭的風暴,將海中的珊瑚、淤泥、軀骸盡數撕碎,混合成的天災龍卷。
在狂風之上,船上的所有人都親眼見到了,一個黑點猛然闖進視線中,擦著煙柱逐漸靠近船只。
用長笛伴奏的“圣歌”越來越狂暴,電波中的救生訊號也越來越清晰,船長嘴上的煙斗已經不自覺地掉落在地,這個由寒酸乘客和粗魯船員的群體,竟然不約而同露出了聆聽交響樂般,憧憬神圣、醉心無言的神態……
一架翼如垂天之云的巨腹飛機,此刻正從客船頭頂飛過。和接天煙柱相比,那速度既迅速又緩慢;和此刻的環境相較,那姿態既莊嚴又妖異,最后終于與船上的人們,產生了那么一瞬間的交集。
就是這短暫的交集,讓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地看見,這架沒有一絲光亮的飛機透過飛機兩側的玻璃窗,能看見一排排端坐在座位上的乘客——所有人緊縛著安全帶,低垂著頭,呼吸面罩吹落在他們的臉旁卻沒有一個人佩戴,靜謐無聲地保持不變的姿勢。
此時,船長耳邊單調的救援訊號里忽然夾雜了一道聲音,他絞盡腦汁地分辨,才從噪音里聽出了一個完整的句子。
“……滋滋……遠離……滋滋……”
“……滋滋……務必遠離……風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