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一群人瑟瑟發抖地躲在角落,無助地看著外面逐漸被吞噬的光線。低矮的空間里,光線本就吝嗇得像是守財奴的錢袋子,多余一分的光都不會從舷窗里灑下,然而導致他們發抖的因素,除了壓抑萬分的窗景外,還有不斷侵襲的寒冷與饑餓感。
老海狗此時依舊像盡忠職守的家犬,懷揣著水兵腰刀,仗勢欺人地站在一旁,眼睛狡黠地四處打量,流出不懷好意的心思。
空叼著煙斗的船長頂在門口,用不善的目光掃視著船艙,態度惡劣得像是他手里的雙管獵槍一樣鋒芒畢露。
雖然船艙里有著三十多個人,卻沒有一個人敢和他對視。
在他們中低聲念叨的話語里,輕易就能聽到一些關于這個船長兇惡殘暴的行徑。
畢竟在半天前,從船艙外混亂的黑暗霧潮中響起了兩聲再明顯不過的槍響,和一聲突兀的落水聲,正好對應了被困在船艙外的人員數量。
慢慢地,不安的乘客中就流傳出了,面前刻薄可憎的船長殺人拋尸,獨自從黑潮里逃入船艙的故事。
足以給這個故事做真實性注腳的,是躺在地上生死不明的中年男人。
他的胸口有一道足夠明顯、又經粗劣包扎的傷口,一只手已經因失血喪失功能,另一只手卻神經質地用臂彎緊夾著皮夾。
沒有飲食、沒有水源、更沒有安穩的氛圍,長期伴隨著這艘不幸擱淺船只的,只有龐大到盤旋不去、彌漫在整片天空的恐怖黑霧,潮水般向著這里涌來……
一個長著不經打理絡腮胡子的干瘦乘客,用手肘捅了捅身邊的禿頂瘦子,嘴里卻發出不符合外表年齡的年輕聲音。
“凱伊,你搞清楚這里怎么回事了沒有?”
伴隨著發問的,是禿頂瘦子同樣違和的年輕聲音,“小點聲,格雷……這明顯是在一艘船上,我卻感覺不到船在行駛的顛簸和發動機的顫鳴……”
不知為何變成了禿頂男子的凱伊,假裝咳嗽了兩聲繼續說道:“很明顯船已經停下來了,但我不確定這是人為的還是意外事故……”
“人為?”
格雷詫異地看著窗外問道,“你給我分析分析,要怎么樣的‘人為’,才會把船開到這種沼澤地里去?”
從兩人身邊的舷窗看出去,進入眼簾的是望不到邊的黑色泥淖,泥濘又黏滑的網將視線死死地粘在了泥沼中心,
而周圍寂靜得什么聲音都聽不到,荒蕪得除了黑色的腐爛淤泥之外,就是單調的巖石、軟泥和海草。明顯腐爛的氣味正在形成瘴氣不斷蔓延,正如恐懼的情緒已在他們中間散布開來。
可能是這徹底的寂靜和單調的場景令人心生恐懼,試圖注視這片黑霧的人都會主動停止,并伴隨著陣陣惡心的眩暈感。
“不要東張西望!”
老海狗的喝罵突然響起,并用靴子踩著一個年邁乘客的手掌就走了過來,惡劣地晃動著刀柄。
這話正是對著格雷發出的。
“格雷,冷靜……”
面對挑釁,年邁乘客虛弱無力地忍氣吞聲,老海狗卻故意跺了跺腳,引出一聲痛呼才作罷。格雷有些惱怒想要起身,卻被凱伊不動聲色地拉回來。
格雷隱蔽地握了握拳又松開,假裝自己是坐麻了活動身體,便轉過身去面對著墻壁,一言不發。
老海狗浮腫的泡眼滿是得意地看著一圈,趾高氣昂地回到了門邊,宛如斗勝了的公雞。
“為什么不讓我動手?只要他靠近,我有九成把握無傷將他繳械。”
格雷忿忿地說道。
凱伊側過身掩飾著自己的嘴部動作。
“光對付他一個人沒有用……那個拿槍的船長還盯著我們。而且現在的情況完全沒搞清楚,比如我們為什么出現在這里,又為什么變成這樣……”
“可是老大告訴過我,不動手破局,事情永遠也不會有轉機的!”
凱伊捂著臉感嘆道:“你說的老大是馬庫斯對吧?我猜馬庫斯一定經常,把自己牽扯進風暴的中心吧……”
“嘿,你怎么知道的?!”格雷驚奇道。
“你別管了……”
凱伊無力地說道,“不需要莽撞,我自有辦法分析情況。從剛才那陣子的偷聽,我猜到這些人都是出逃的政治犯,被運上了這艘船,而地上躺著的人就是他們的頭兒。”
“然后呢?”格雷問道。
凱伊繼續說道:“那么這艘船很有可能是一艘非法海船,或者干脆就是一艘運奴船,打算把這些人賣到海外的葡萄種植園和棉花地里去。”
格雷憤憤不平地說道:“那我就更應該把這些人救出來了!”
凱伊低聲說道:“這是我的猜測而已!還有一種可能,就是這艘船確實是一艘擱淺的海船,面前的場景也只是他們等待救援的行動。據我在海上的經驗,這種全副武裝的‘保護’,往往既是在維護秩序,也是打算管好‘儲備糧’,避免他們在慌亂中自相殘殺,白白損耗……”
格雷皺著眉頭說道,“……儲備糧?我沒有聽錯吧?”
凱伊點頭說道:“就是你想的那樣……在海上經常會遭遇這種危機,我們航海者聯盟的水手都經過嚴格訓練,能夠靠著逃生小船和捕食海魚擺脫險境;但普通海船陷入了萬劫不復的境地,就曾經出現過抽簽決定生存者的行為。等到航海者聯盟發現那只逃生木筏的時候,已經被吃得只剩下了寥寥數人存活……”
格雷身上一陣惡寒,不自然地晃動著身體壓制著生理上的反胃,“這事情不多見吧?”
凱伊緩緩說道:“不算太多見,但也不少,很多都被掩蓋成了火并和內訌減員。但最嚴重的那一起,甚至留下了一艘人骨扎成的木筏,就是‘斯圖亞特’口中的秘密,被收藏在了長老會的倉庫里——你就該知道有多惡劣了。”
“真是慘絕人寰……”
格雷感嘆了一句,指著地上一塊工作牌問道,“卡德維爾……軍工廠?嘿,凱伊,你說這是什么牌子?”
船艙里忽然又響起了一聲呵斥,“都給我趴下老實點!誰還在說話就給我站出來!”
老海狗嘶啞的聲音喊得破了音,像劣質的音響被開到了最大,驚擾了船艙里的各色人等,驚弓之鳥的乘客如同麥浪一般倒下一片,紛紛表示自己毫無敵意。
但這時,一聲啼哭猛然在船艙里炸響,即便是混雜在紛擾的驚叫聲中,也頗為明顯。
格雷瞬間回頭,在角落處短頭發的難民大提包里,顯現出了不規則的踢打和掙扎,明顯是有著一個小孩的輪廓!
低伏的人群導致從他角度看去,正好暴露出了角落里緊緊捂住大提包的那個人。
雖然那人臉上涂滿了黑灰,身體因為營養不良而毫無辨識度,但是面部的輪廓與下意識回護的動作,都表明了這是一個帶著孩子出逃的母親。
“是我在說話!我要吃飯喝水!”
格雷立刻站了起來,身影挺拔得像是一桿標槍,神色也是刻意做作的挑釁。
而驚慌不安的難民再一次躁動了起來,紛紛調轉著身體,盡量遠離出頭的格雷。但這股浪潮恰好從角落開始,像倒放的多米諾骨牌一般紛紛排序,恰到好處地再次層層擋住那個絕望的母親。
“就是你這個混蛋!”
老海狗矮小的身體高舉著腰刀,作勢就要朝格雷砍去,但一只腳猛然伸出,踹在了老海狗的屁股上。
“不,他的事情呆會兒再說!”
叼著煙斗的船長沒有被轉移注意力,目露兇光地看著乘客,有意無意地晃動著手上的雙管獵槍。
“先把船里的孩子搜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