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來說,厲害的人離開本職崗位的時候都會有個儀式,起碼來說也有顯得有點儀式感,但,陳達來辦理離職手續的時候沒有,就是媳婦陪著來的,穿著警服。仔細想想,也對,這也不是什么榮退,更不是慶功,不過是一名普通警員的離職,離職要什么儀式感?國內又不流行辦派對,所以這一切只能顯得很是尋常,普普通通。
“去吧。”
梁城公安局門口,劉蕓看著自己男人說了這么一句。
陳達回頭望了一眼:“你不跟我去?”
劉蕓搖搖頭:“媽說得對,那是你的世界,你走進去的時候與我無關,離開的時候也一定不想讓我看見落寞。我在外邊等你,讓你把所有的不舍都留在里面,然后,和職業生涯告別,人歸我。”
本來挺有壓力的事愣是讓劉蕓說的云淡風輕了還,陳達看著她那意思:“你怎么還有點幸災樂禍啊?”
劉蕓伸手用拇指和食指比劃出一點點距離:“就有些許小高興,起碼不用半夜接了電話就出去,又或者擔心你吃沒吃飯,丟了筆記之類的。”
陳達轉過了頭,他知道這是自己的女人在為自己留顏面。
“陳隊,今兒怎么穿警服了啊?這是要回市局復職么?”
一個還不知道內情,卻知道‘陳達’是誰的警員正好拎著文件從辦公大樓里走出來,隨口打招呼的一句話勾起了他的傷心事,陳達的雙眼望著這棟大樓漸漸癡了。他記得,自己在這棟樓里宣誓,誓詞開頭應該是‘愛國愛黨,忠誠善良’;還記得自己曾在這棟樓里查閱過無數檔案,那些對普通人來說枯燥乏味的文字、圖片、報告、數據都是日以繼夜、廢寢忘食翻閱的破案線索;還有,他曾在這里為了手下人和范海濤吵的天翻地覆,好像是為了誰不守紀律,陳達怪自己父親無情,范局長大喊‘法大過天’,警察都不能守規矩,怎么指望老百姓守法?
不對啊。
自己不是失憶了么?
為什么腦子里會蹦出這些東西?
陳達努力回想著,想試試還能不能再想起什么時,一陣頭疼告訴他這么做有多么愚蠢后,這才又一次正眼看向了眼前那棟樓。
他走了進去,沒有什么特別的,這些人該干什么還在干什么,最多說一聲:“來了,陳隊。”
他走向二樓,清晨的陽光順著走廊窗戶灑下,玻璃上還冒著寒冬中剛擦過的熱氣,幾名輔警正用報紙和濕抹布交替著給落滿灰塵的窗戶擦拭。
他看見了‘人事科’辦公室的牌子,更清楚的知道樓上是‘技術科’、再往上是各位領導的辦公室,以及能讓整個梁城公安運轉正常的樞紐……還有什么來著,對了,物證室、資料室……
當、當、當。
陳達敲響了人事科的房門,不知誰說了一句‘進’,這句話聽著是如此刺耳,他多希望在這幾聲敲門聲后,里邊是空蕩蕩的沒有任何聲音,起碼這樣還能多穿一會警服,多看一眼這棟大樓。
嘎吱。
陳達推開了房門,走進去的那一刻,工作人員正在按照值班表做本月工資考勤,過完年以后的年初八是上班的日子,上班就得給人開工資,警察也是人。
“呦,陳隊來了,范局都和我們說了,您把證件都帶齊了么?”
辦離職么,當然要把證件都交回來,陳達在口袋里一樣樣都掏出,還順嘴說了一聲:“槍在我生病的時候就讓市局的人收了,還有其他裝備。”
“這個我們是知道的,當時范局讓人收的槍,我們這都有備案。”
“您稍等一會,我給您出離職手續,您是刑警隊長,離職得領導簽字。”
人事科的小伙子還挺懂事,給陳達到了一碗茶水:“喝茶,我這就回來。”
“不用太快。”
“呃?”
陳達無意間的一句話給人家干愣了,他只能改口道:“沒事,我說不用著急,我有時間。”
“嗨,我這也是不想耽誤您事。”說完,連跑帶顛的出去了,挺麻利。
陳達坐在沙發上看著最廉價的滇紅在茶杯里飄蕩,看著茶水一點點變了顏色,他覺著自己應該激動的,除了這不舍之外,起碼還要有些不羈的情緒,怨天尤人也好、咒罵命運不公也罷,起碼得想點什么吧?可實際上他除了想盯著這里的每一樣東西、每一堵墻沒完沒了的看之外,情緒似乎……不怎么太激蕩。
另外今天的市局也太安靜了點,難道是自己來的太早了?
“陳隊,您久等了。”
小伙子回來了,出乎意料的快,拿著領導簽字的文件遞交到陳達手里之后補充道:“您的工資會在這個月發薪日打到卡里,還有,之前幫市局案子所用的時間也由局里出錢給于補償,按照市局聘請編外專家最高一檔給。”
“謝謝。”
陳達真不知道說什么了。
“那……”小伙子也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一瞬間,陳達很像張張嘴,哪怕多說一個字,但,他選擇了轉身就走。
此刻,一股難以說清的情緒涌動著,老陳也不太清楚那到底是什么,這情緒在大腦開始出現隨后遍布全身,雞皮疙瘩接著電流般的酥麻感出現。
嗵嗵嗵。
樓道里傳來了腳步聲,腳步聲之多聽上去得有五六個人,當陳達抬起頭,這穿著警服的五六個人迅速沖下樓梯和出了什么事情似得站在靠墻邊的位置,似乎有些話要說,卻一個個直眉愣眼看著老陳靠墻邊站在了那里。
出事了?
不可能,要是出事了這些人誰也不會停下腳步,一定第一時間沖下來奔赴警車然后去往案發現場,誰有時間停留?
那是為什么?
陳達沒問,盯著他們往前走。
噔噔噔。
腳步聲再次傳來,又是幾名穿著警服的人沖下了樓梯,用一模一樣的眼神在看著陳達。
下樓,陳達竟然看見了整個市局的全部領導,除范海濤之外的所有人都在;往外走,刑警隊的人也來了,許蒼生、大楊、小六子,還有那些輔警;各地派出所的人也來了,人多的停車場里都停滿了警車。
他們要干什么?
沒人說話。
陳達走出這棟樓那一刻,看見劉蕓正在沖自己笑,難道,她知道?
老陳回頭望向了這棟樓,只見每一個窗戶的窗口都站著人,這些人無論什么職位、什么工作都穿著筆挺的警服以立正姿態站在自己能輕易看見的位置,他們,在送自己,嗎?
嘀!!!
這一刻,停車場內的警車同時按響了喇叭,陳達嚇了一跳,轉回頭看的那一秒,所有警車的警燈都在閃爍,這些人或站在車邊、或坐在車里,就這么安安靜靜的制造出能讓所有鄰居煩躁的噪音。
“走吧。”
劉蕓在陳達愣神的功夫走到他旁邊挽住了陳達的胳膊,另一只手搭在肚子上,昂首挺胸的很是榮耀。
可能陳達忘了,他在郁郁蔥蔥的年紀于無人看好的情況下加入了警隊,那時沒人說話,都在等著看范局長動用特招名額把自己兒子弄進來到底是個什么結果;今天,陳達已經是個三十多的油膩中年了,一身的毛病不說,腦子還不好,卻在離開的這一刻收到了所有人尊敬,依然沒人說話。
那一刻,陳達的眼眶濕了。
沒人為了他給梁城做出貢獻說哪怕一句感謝,因為這是一個警察的職責,你必須這么做,沒得解釋,也無須解釋;但,所有警察都會把最崇高的敬意給予一個能在職業生涯中交出高分答卷的同事,哪怕耽誤二十分鐘工作時間。。
這是無言的送別,哪怕每一個人都知道,今天之后無論在什么場合、什么情況再見面都只會公事公辦。
偏偏沒有再見,一句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