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老三當然沒見過父親被執行槍決,那個時代的親歷者如今正坐在陳達對面。當然了,這些話厲老大是不可能說的,他們一家人幾乎都對警察抱有極深的成見,但,這些東西有資料可查,老陳需要的不過是其中最細節甚至最可能導致走向改變的關鍵之處,而這種關鍵之處,除非是親身經歷著,否則沒人能說得出來。
厲老三所經歷的,應該是厲老大剛剛被抓后的厲家,那時的他看過父親時代的輝煌尾聲,看過哥哥時代的崛起和雄霸一方,更看過家中客似云來,沒想到的是,竟然也要看一次房倒屋塌。
厲老大被抓以后,平日里不斷往家中送錢的人頓時沒了蹤影,二姐說,那段日子應該有很多錢被送來,比如保護費,比如貨運站賺的錢,再比如說一些牌局的收入,不過,當時并不是追這些數的時候,所以他們選擇了隱忍,賣盡家產要把厲老大撈出來,畢竟只有厲老大出來了,一切才能迎刃而解。可惜,臨市最好的律師是非標準太貴,為了這件案子幾乎耗費光了厲家多年的積攢,最終厲家是賣房子賣地也不過從律師嘴里混來一個‘我盡量幫你們爭取死緩’的承諾。
這算什么?
當時還什么都不懂的厲家二姐還以為是錢沒花夠,帶著厲老三挨家挨戶的找人,他們找的都是厲老大在時自己家的產業,哪怕法人登記上寫的不是厲老大的名字,可任何一個臨市人幾乎都知道那是誰的買賣。沒想到,等待他們的,是一聲聲宛如惡棍般的回答。
“你以為自己是個什么東西?我早就和你說過了,那個律師不可靠,問題是誰聽了?二小姐,今兒我還叫你一聲二小姐,但是這錢你拿不走,我跟你說,這錢是我用來救老大的,辦法我們自己想,人,肯定救出來。”
厲家二姐太知道這群所謂的江湖中人都是什么德性了,指望他們救人?那點錢都得在花天酒地里揮霍了!
所以,厲家二小姐在去完第一家后又去了第二家,人家不給她就假裝厲害,直到被流氓抽了個嘴巴,剩下的只能是跪在地上抱著人家大腿哭訴。可惜,那群人長了一副鐵石心腸,她在哭人家卻在笑,就站在店門口看著,望著。
要說厲老三對那個冬天的記憶有什么深刻印象,恐怕記憶中最深的就是那年的冬天特別冷,他穿著羽絨服在寒風里站的瑟瑟發抖,眼睜睜看著姐姐被一家一家的欺負,等到了下一家的時候,二姐卻掛著滿臉淚痕笑著說:“弟,在外邊等著姐。”
厲老三舍不得,他真的舍不得自己這個嬌生慣養的姐姐遭這種罪,終于鼓起勇氣說了一句:“姐,我和你一起去。”
厲家二小姐充滿溫情的搖了搖頭,伸手撫摸著他的臉頰說道:“不用,咱厲家的男人就不能讓人羞辱。”
那是那年冬天最有溫度的時刻,自此之后,厲老三再也沒有感受過那種溫度。
最終,他們還是失敗了。
厲家二小姐帶著厲老三去了監獄,終于在接見室里見到了厲老大時,這個平日里如獨眼巨人一樣的漢子眼含熱淚怒視著,他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厲家二小姐什么都沒說,但是,看見自己妹妹臉頰上的腫脹,這個男人生吃了那人的心都有。
“哥,對不住,我盡力了。”
這句話以后,厲老大總算明白了離家二小姐的遭遇,可他對自己是不是要面臨死刑絲毫不關心的立馬答應道:“唉、唉,不要緊的,記著哥說的,外邊那幫子玩意兒早晚有一天也得進這里邊來,放心,這一巴掌哥給你找回來,一定得找回來。”安撫完自己妹妹,他轉過頭無處發泄怒火的瞪了厲老三一眼,大罵:“廢物!”
厲老三從小的就怕這個如兄如父的哥哥,被罵也不敢還嘴的縮著脖,看見他這一出,厲老大更生氣了:“你還是厲家的老爺們嗎?你姐讓人欺負成這樣裝沒看見啊!”
“哥,你罵他干啥,老三還小。”
“還小?我像他這歲數,爹都槍斃好幾年了,那不也得養活一家人么。”
如果不是今天陳達帶著徐良來到監獄,或許厲老大根本不會想自己弟弟在那次被罵以后要面臨什么,可經過這么一提醒,厲老大有點想通了。
從那一天開始,臨市的厲家倒了,厲老三失去了可以依靠并慢慢成長的大樹,他能做的,能面對的只有困難和孤獨。
“哥,我想去俄羅斯,咱們厲家不能就這么倒了。”
服刑期間,厲家二小姐去監獄里看過一次厲老大,面對她如此說法,厲老大的回應是:“你是個女人,這一切不該由你背負。”
厲家二小姐笑了,淡淡的回應一句:“沒事,我帶老三一起去,正好他也歷練歷練。”
“不行!”
沒想到啊,這個提議立即讓厲老大給制止了。
“為什么?”厲家二小姐想不明白。
厲老大坐在鐵柵欄里邊說道:“厲家的男人不能在女人庇護下活著,他得去街上,得讓那些混蛋王八蛋打、罵,在這種欺辱中生出血性來,長成一個連別人盯著看一眼都會自己膽寒的漢子。跟著你能做什么?吃姐姐早上做好的早餐、等著姐姐下班回來做飯?別扯淡了,那他就不配姓厲。”
“老二啊,咱爹是把你也當兒子養的,這一點我知道,你也知道,可哥一直拿你當妹妹。你要是想過好日子,想嫁人,放心,哥不攔著,就是在這里邊可能給不了你什么像樣的嫁妝了。但是,老三必須給我扔在臨市,讓那些之前把他當小少爺的混蛋打磨,等有一天,他把這群家伙一個個都干倒,重新立起咱厲家的門面,那一刻才算是成了人。”
厲老大堅定的看著自己妹妹說道:“厲家的爺們,不能慫。”
因為這句話,厲家二小姐走的時候連聲招呼都沒打就把厲老三一個人留在臨市,臨走前還留了點錢。對于厲老三來說,這簡直就是個晴天霹靂,找不到姐姐以后的第一個選擇就是馬上來監獄詢問大哥,結果厲老大又是劈頭蓋臉的一頓臭罵:“我給你看著你二姐呢?啊!一個大老爺們整天哭哭啼啼的,你哪兒還有點厲家老爺們的樣?”
厲老大夠狠,這一次后,把厲老三從探視名單里刪了,也就是說親哥哥只留給了弟弟兩個選擇,要么,扛起厲家門面,要么,別說自己姓厲。
面對這樣的情況,厲老三已經徹底失去了所有籌碼,他連晚上在樓下坐著乘涼都會被對面舞廳喝多了的酒鬼痛罵。那種憋屈,這小少爺出身的厲老三這輩子也沒體會過,可是在厲老大進去的這段時間,他算是徹底體會全了。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厲老三在這種生活里也有了自己的一些朋友,有專公交站的小偷、敲悶棍的、早上去公園賣假藥的,但是這群人里領頭的竟然不是厲老三,是一個開了一家散打健身俱樂部的男人。厲老三這個憋屈,可他不能說什么,就這,還是臨時唯一愿意收留他的人,因為其他的江湖人物總會在見到他的時候拿過去的日子羞辱他。
“呦,這不是厲家小少爺么,這是怎么了,怎么給健身俱樂部看場子啊?”
“哎呀我去,誰啊,我跟你們說,當年臨時的厲家,別提多風光了,我過年的時候和我之前的老大去過,那時候這小子,就這小子是厲家小少爺,西服革履的,人模狗樣,你瞅瞅現在,瞅瞅!”
這就是厲老三在當時每一天都要經歷的,什么?他不是有個老大,為什么不管他?
管個屁啊,那個開散打健身俱樂部的男人不過是為了讓厲老三給自己當出氣筒,再說了,如今這個局面誰會為了一個二十郎當歲的孩子得罪整個江湖的人?臨市的江湖在失去了厲家的壓制后徹底放開了,那時候叫個人都想壓厲老三一頭,這種時刻給厲老三撐腰不等于找死么,所以,那個開散打健身俱樂部的就當什么都沒看見。
在那個節骨眼上,即便是厲老三再勸自己要放平心態也不好使了,他的復仇在一點點燃燒、壓抑的憤怒如氣壓般在鼓動,只差一個機會……
巧的是,這個時候厲老三聽到了一些消息,說是梁城的張金虎以通緝犯的身份在俄羅斯邊境線上站住了腳,那是要人有人,要面子有面子,一時間,他的心思活了,為什么別人可以做到的事情自己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