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幾乎一模一樣的問題,只是換了一個場景,最終的答案會有不同嗎?
四大弟子同時陷入沉思,在大家腦海中如同分鏡頭一樣同步播放著兩個畫面:
一艘擱淺在廣場上的大帆船,被工匠年復一年的修復更新;另一艘汪洋中行進的大帆船,船身在前行的海路上被不斷地更新替換。同樣的過程,不同的場景,這其中究竟有何不同?
子路試圖化解沉默的氣氛,不假思索強行解釋道:
“第二條船從來沒有離開過大海,所以他的生命是連續的……所以……我認為它仍然是忒休斯之船!”
老三子貢這下不服氣了:
“老二,你要是這么說就和顏回大師兄的意見矛盾了。這條船在廣場上就不再是忒休斯之船了,可是在海上做了同樣的事情卻仍然是原來的船嗎?難道僅僅因為修繕船只的地點不同,結論就完全相反了?”
子路大膽堅持自己的思想:
“沒錯!我覺得師傅的這個問題同時包含了時空追問與生死追問。生命與時空看似是兩個不相關的主題,卻在這個命題中產生了交集。生命就是持續改變自己的全過程,只要這個新陳代謝不終止,生命就是獨一無二的存在!我們喝水、呼吸、吃飯的過程都是更新自己的身體,但是更新后的人依然是我們自己!”
子貢和顏回齊聲反駁道:
“有自主意識的人,和一艘沒有思想感情的船不可同日而語!”
子路堅定地搖搖頭:
“在我看來是一回事兒!我們人從虛空中來,未來要到何處去還不知道。倒是一條船比我們活的明白,他的生命歷程始于一棵大樹,經過能工匠的打磨與建造,最終在茫茫的愛琴海上開啟生命的旅程。所以在我眼中它被拖上岸的那一刻起,就如同人進入了棺材!而如果它能夠持續在汪洋中漂泊,無論被更新多少遍都還是最初的那艘忒修思之船!”
傳說孔圣人在七十二賢人中最偏愛的就是子路,或許這個冠以子路之名的三弟子也深得普魯塔克的青睞。這位西方圣賢并未點評弟子結論的對錯,而是從另一個角度給與了點評:
“子路的對生命的追問十分深徹,而且他認為這個命題里同時還包含了時空追問,這一點更加值得肯定!倘若生命是一個不可割裂的運動過程,那么時間或許只是一個假象!生命的本質就是運動變化,人是感受到了這種運作,才虛擬出一個時間的概念……”
子路領悟師傅的精神一向敏捷,他隨即附和道:
“倘若有一個全能的神將萬物的運動強行中斷,無論他重啟的間隔為一秒鐘還是億萬年,對這個靜止的過程對生命都沒有任何意義!”
一向沉默寡言,只愛做“總結陳詞”的四弟子曾參終于站了出來:
“我來理一理師傅的思路。忒休斯之船下水的那一刻,它的生命意義就從一棵樹變成了一條船。而它生命的終結發生在上岸的那一刻,因為它由一棵大樹變成船的生命因果就此徹底終結。之后無論如何更新都不再有意義,因為它進入了下一段因果,由一艘船變成了一尊展品!”
眾弟子齊聲稱頌道:
“四弟總結的好,圣人的教誨眾弟子領受了!”
普魯塔克點頭微笑道:
“萬物時時都在運動,倘若糾結于運動的過程就看不清本質。人就會迷惑于船究竟是從哪一刻開始發生質變的?是從第一顆釘子開始,它就不再是忒休斯之船了?還是要等到整船最后一根龍骨被更換,它才變成另一條船?這其中究竟是哪一塊木料,哪一科釘子的變化,造成了這條船生命形態的改變?”
大弟子顏回羞愧地紅了臉:
“受教了,弟子就是那個糾結于過程的愚人!我現在懂了,萬物存在的意義只取決于運動過程中因果律變化的那個轉折點!”
似乎天下師傅收徒弟的套路都是一樣的,大弟子往往忠誠但卻愚鈍的。如同慈悲的佛陀點化大弟子阿難一樣,普魯塔克進一步暗示大弟子:
“你如何證明你自己活著?或者說你怎么知道你哪天才是真正死了?”
顏回胸有成竹道:
“倘若是之前的弟子,必然會認為只要我自己一覺醒來發現自己還完好無損,就證明我是活著的!若是現在嘛……答案自然就不同了……”
說到此處,三位師弟瞪大眼睛洗耳恭聽大師兄的高論。顏回氣定神閑道:
“宇宙間有一種不可分割的神秘粒子組合為我的骨血,骨血構造了我的器官,器官建造了我的身體。然而這一切都與一個叫做顏回的人沒有任何關系!因為同樣套著一副皮囊,你可以叫顏回,他也可以叫顏回,甚至于我家旺財都可以叫這個名字。因此倘若哪一天我的頭發、肌膚更換了,甚至于我的四肢、胴體、腦袋不在這個世界上了,依然不影響我的存在!”
這回輪到敏捷的子路困惑了:
“大師兄,生命與物質恐怕不能割裂存在吧?身體發膚受點損害不改變你生命的存在,可是致命的器官如果更換了,你的生命就隨時終結了!怎么可能不影響你的存在?”
顏回與圣人對望一眼,普魯塔克哈哈大笑:
“愚鈍者不悟道則以,一旦悟道就是比你子路這種耍小聰明的的人徹底!因果律乃是普天萬物大道,哪怕人族這樣的高級生命也概莫能外。”
子路仍然不服氣,顏回耐心開導師弟:
“過于高看自己存在的意義,是每一個人不能逃脫萬物因果律的原因!倘若我們把自己看做是一塊頑石那樣的存在,構成我們軀體的基本粒子與它們沒有區別,答案就完全不同了。“
子路可以接受雅典廣場上的那一堆木頭不是忒休斯之船,卻一時無法接受自己和一塊頑石在質料上沒有差別。他不服氣地反問道:
“如果最基礎的質料沒有差別,是什么決定了我們人有自由的靈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