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上午走了一個男患者,五十多歲,糖尿病足+肝硬化,之前住在肝膽外科,這次住到我們科室里是因為做了糖尿病足化腐清創術,也就是截了點肢,天天床頭伺候著他的人是一位四十多歲、相貌一般的女子,我們都以為是他的結發夫妻,不然久病床頭,連孝子都少見,能日日夜夜伺候在床前,不離不棄的女人,不是母親,不就是妻子嗎?
直到在他去世的前兩日,事情的真相才漸漸浮出水面。
他非要吃麻花,但是肝硬化的病人是不可以吃類似于麻花這一類比較堅硬粗糙的食物,害怕像這樣堅硬粗糙的食物,進入食道之后會劃破食道或者胃表面的靜脈血管,導致消化道大出血就不好了。
女人說,醫生說的,你不能吃麻花。
這個男人以為女人懶得下樓去幫他買而已,便生氣道,我就是要吃,你給我下去買!
可是醫生交待了,你是不可以吃麻花的,女人又說一遍,男人立馬勃然大怒,從床上坐起來給了女人一巴掌,響亮地扇在女人面黃肌瘦的臉頰上,女人哭了,邊走邊掉眼淚,給他去買麻花。
當然,這些事情在他死之前,我們醫務人員是不知道的,這都是聽保潔大叔后來跟我們說的,因為醫院是在是太忙了,沒時間去知道這些花邊。
女人買完麻花回病房的時候,男人仍舊是不滿意,不顧她的臉面,當著整個病房的人的面就數落這個女人為了錢,什么都能做得出來。
這么低聲下氣地在這里伺候我,心里巴不得我能早點死吧,可是我死了,你在我這里一分錢都分不到,給你買的房子,寫的也是我老婆的名字,男人仿佛看清了她的真面目,靠在床上惡狠狠地說。
女人低著頭,默默地擦著臉上的眼淚,毫無力量地反駁道,當初確實是因為你有錢我才跟你在一起的,但是你現在生病,都這個樣子了,你老婆她來醫院看過你嗎?一次都沒有吧,你住院都一年多了,都是我陪在你身邊,你怎么能說這樣的話?
那是因為你想圖我的錢唄,你這樣的女人除了會勾引男人,賣肉,還能有什么本事?男人此話一出,女人立馬泣不成聲,哭著跑出了病房,可是到了晚上,還是回病房,回到他身邊伺候他。
男人出事的時候,是下午一點多,女人從病房里驚慌失措地奔到護士站大喊道:“醫生、護士快救救命,他吐血了!!!”我們一聽,立馬驚了,老師趕忙拎著急救箱,我拎著吸痰器,大青那邊打麻醉科的電話喊麻醉師準備氣管插管。
緊急地跑進病房,男的口吐鮮血,一股一股地往外漾血,胸前的衣服和醫院雪白的被子已經被染得一片刺眼血紅,我們立馬拉上床簾,在里面開始搶救,說實話,我們當時誰也不知道他是因為什么原因突發嘔血,誰也不知道他是吃了麻花,邊搶救,腦子里飛速地演算他嘔血發生的原因。
都知道他是因為糖尿病足截肢住院的,誰知道他會肝硬化病史而出問題哇?雖然他看上去就有肝硬化腹水的體征。
糖尿病的病人傷口出血是很難止住血的,所以即便是沒有糖尿病足的病人,我們都會讓他平時不要用燙水洗腳,擦腳的時候要用白色的毛巾擦腳,每天都要觀察自己腳部皮膚狀況,看看有沒有什么沒有發覺到的傷口,因為傷口很難止住血,又很難愈合,所以糖尿病患者的傷口出血很容易導致失血容量性休克。
立馬上了負壓吸引裝備吸取他口腔里血,但是這個血好像源源不斷的似的,一直吸,不見頭,已經測不到他的血壓了,等到血庫緊急送血過來的時候,他已經靜脈推注鹽酸腎上腺素了,半個小時后,心跳就停止了。
正是他口中的二奶,幫他辦理了最后的死亡手續。
在他的床頭柜上,我看見了沒吃完剩下的半袋麻花,我拎起來給老師看看,老師隨即會意,明白了什么意思。
“那他老婆呢?”我八卦,問正在娓娓道來,說人閑話的保潔大叔,“他老婆帶著他兒子在家呢,你說就這樣的男人,讓誰不死心?他老婆還能來醫院看他?”
“小三對他這樣已經算很好的了。”保潔大叔見病房里的領導來了,隨即便散了,不再繼續說長道短了。
之前在ICU也是,遇到過一個脊髓受損的女患者,才28歲,正值妙齡,車禍受傷,損傷到了脊髓,其實當時如果用藥及時的話,她的生活功能應該是可以恢復的,大家應該知道,如果脊髓受損,從脊髓的什么高度受損,就從什么高度開始癱瘓。
我們的醫生當時要給她打營養脊神經的穿刺針,需要她直系親屬簽知情同意書,當時沒多久趕過來的人,是她的丈夫,我們都以為他會毫不猶豫地簽了,誰知道他猶豫了。
第一次到ICU喊他過來傳話的時候,他說他要再考慮一下,有沒有那么嚴重,需不需要花那么多錢來做這個治療。
我們說,那行吧,你趕快考慮,脊神經受損六小時之后,神經就壞死了,到時候治療就遲了。
男子的電話不斷,后來第二次、第三次去傳話他,他都在跟別人打電話,有的電話好像是保險公司,有的電話又好像是家里面的人,女子躺在ICU的病床上出于昏迷狀態,她一定不會知道,在她出車禍躺在ICU里面不省人事的時候,她保險的受益人,居然在外面考慮到底救不救她。
如果她意外死亡了,保險受益人將會得到一筆頗為豐厚的賠償金,同時還能換一個老婆。
后來,還是錯過了挽救脊髓的黃金時間,女子的命是保住了,但是她以后就是個大小便無法自控、癱瘓在床的人了。
她才28歲。
我不想去憤世嫉俗地批判誰,車禍是她不幸的直接原因,遇人不淑是她不幸中的不幸,選戀愛的對象可以隨心所欲些,但是選擇配偶,一定要看清楚人性,再確認法律關系,因為他/她在關鍵時刻,掌握著你的生殺大權。
選愛人,一定要擦亮眼睛。
他/他可以沒有一副美好的皮囊,但是一定要在關鍵的時刻,靠得住,不然真的就是死在自己心愛的人手了,一點都不溫暖,反而很凄慘。
一個平時你那么信任的人,你可以將你的一切都奉獻給他/她,而他/她在你需要幫助的時刻,卻在猶豫該不該伸手,甚至在考慮合法地謀財害命。
二奶通知了男人的家里人,說他去世了,男人的兄弟姐妹來到醫院替他收尸辦喪,二奶站在眾人身后,被遺忘在一個沒有名分的角落里。
我想不通,如果說,小三當初是因為他的錢而在他的身邊,但是現在又是為了什么呢?遺產,她這個沒有任何法律關系的人又分不到。
今天是周五,每個周五的晚上是護工阿姨們休息的時間,大萍阿姨跟其他幾個護工阿姨一起洗了個澡,換上一身漂亮的小花裙子,化著精致裝,烈焰紅唇、靚麗的眼影,“大萍阿姨?”我納悶了,“打扮這么好看是到哪里去玩啊?”去跳廣場舞嗎?我低頭看大萍阿姨,她還穿著性感的黑絲襪,我的老天,我長這么大個姑娘家,都沒穿過黑絲襪。
“去蹦迪。”大萍阿姨笑著撩撩頭發,跟著她的伙伴們相約去迪廳蹦迪去了。
大青學著我口氣:“大韓阿姨,打扮這么土是到哪里去玩啊?”
我喝了一口水壓壓驚,一臉老成地說道:“下班,去自習室看書。”“‘蹦迪’這種事情,還是交給年輕人去完成吧。”
婦科病房跟中醫外科在一個病區,前幾日發生了一起病人猝死的事情,婦科就不用問了,清一色,都是女病人。
猝死的女患者是過來治療慢性盆腔炎,四十三歲,之前沒有什么其他疾病的病史,那天中午飯后,在配餐室門口,突然往后一仰,面朝上倒地不起,后搶救無效死亡。
猝死其實離我們每一個人都很近,只不過是你未曾察覺到罷了。
我有一個大學同學,讀書的時候完全看不出來有什么毛病,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原來自己身體上有個挺罕見的毛病。
等到我們畢業開始紛紛投簡歷找工作的時候,單位的體檢把她的毛病給檢查出來了——“預激綜合征”,一種比較罕見的心律失常,說白了就是心臟毛病。
一種容易猝死的毛病。
然后,工作單位拒絕了她的入職,因為醫院的工作負荷和壓力都比較大,保不齊可能會誘發她的預激綜合征。
平時她什么特殊的感覺都沒有,長了這么大,她才知道自己居然有心臟病,還是一種比較少見的心律失常。
周五,下了班之后打算去剪個頭發,頭發有點長了,剪短一些好洗,我拎著包自己一個人走到醫院前面的理發店,理發師問我:“想怎么剪啊?”
我指指我的頭發,摘下了眼睛,說道:“頭發有點長了,想剪短一點。”
理發師自信地點點頭:“好的。”
然后給我剃了個圓寸……
還用著肯定的語氣,問我:“現在不長了吧?”
等我再去科室上班的時候,老師們都紛紛問我是怎么想的去剪了個圓寸頭,我漲紅了臉,“我當時差點沒跟剃頭的師傅動手打架。”
“我怎么想的?”“我能有什么想法?”“頭是師傅剃的,又不是我剃的,應該去問剃頭的師傅,他是怎么想的吧?”
“剪完了之后,還跟我邀功:‘現在不長了吧?’”
“長是不長了,丑更進了一步發展空間,讓我感受到,我的丑是永無止境的,是仍舊有上升空間的……”
我所有偏女性化的衣服,都隨著這個突如其來、意料之外的寸頭,被我壓之箱底,取而代之的是黑色印花大汗衫和大褲衩,不說話的時候,確實像個清秀的弟弟。
在婦科的時候,一個19歲過來做人工流產的小姑娘,查房的時候來來回回地盯著我看,看得我莫名其妙地,查完房就跑過來找我聊天,殊不知我的活兒都快干不完了,自然是沒心思搭理她這么一個無知少女。
我在醫院碰到過無知少女懷孕,年紀最小的是15歲,因為現在社會風氣也比較開放,像我們這樣沒有性生活的單身90后仿佛是一個活化石,格格不入,還越來越少。
“你自己回病房休息,”我拎著中藥房剛送來的婦科灌腸的中藥,“我們這邊太忙了,有什么事情找你床位上的護士老師或者醫生。”
干嘛非糾纏著我這么一個苦逼的實習生呢,小姑娘聽了我的話,直勾勾地看著,“可我就想找你。”跟在我的后面,“治療室不讓進,”我抬手指了指治療室的門標,她也就沒再跟進來。
我剛核對好床位病人的中藥,準備出去通知病人們中藥灌腸的床位順序,還沒出門,就看見她頭探進治療室,“嗨……”興致盎然地跟我打招呼,她是怎么了?有什么事情要我幫她嗎?還是要問一些病情上的事情?
我滿腦子對她的異常熱情充滿了不解和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