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老師端起茶杯,猛喝了一大口,靠在椅背上等著被她發配出去做檢查的病人們回來,空隙時間,我也不敢說話,靜默地卷著手里筆記本的下角。
沒過一會兒,那個高中小姑娘回到診室里來,依舊很拘謹。
張老師也沒說話,拿過她手里的就診卡,在電腦上點開她的檢驗報告,看過之后,不以為然地反問道:“沒有嘛,陰性的嘛,小姑娘。”
小姑娘低著頭,固執地開口道:“可是我,還有我同學她們都說能問道我下面有異味,很臭……”
“她們就說我有婦科病,都嘲笑我,諷刺我……”她根本不敢抬頭看張老師,仿佛她人的譏笑就變成了真事一樣,張老師靠在椅背上,面無表情地看著這個姑娘。
“可是我就沒聞到哎,”張老師不耐煩的說,“你聞到了嗎?”張醫生突然扭頭問我。
我搖搖頭:“我也聞不到。”
姑娘不愿意走,因為覺得自己下面有異味,“醫生,能不能給我開點什么藥?讓下面沒什么味道?”姑娘說著,眼淚不爭氣地噼里啪啦地掉下來,打落在她褪色的牛仔褲上。
大顆大顆的淚珠——好像她真的犯了什么錯似的。
因為自己有味道而遭受同學們的異樣眼光和歧視,變得自卑而敏感。
在此奉勸大家,你我皆是俗人,請務必善良。
“可是你沒有婦科病啊,我怎么給你開藥?我診斷都沒法寫,怎么給你開藥?”張老師反問道。
姑娘哭唧唧地說:“就不能開點什么藥嗎?”“我不想再被他們講了……”
孩子們,別人的私事與你何干?你憑什么拿它作為談資,甚至嘲笑他人的資本?
你淺薄妄為的語言攻擊只能顯示出你見識的短淺和人品的丑惡。
你應該慶幸,還好人并不是真的相由心生,不然你那顆骯臟的心必然會讓你長成丑八怪。
張老師見小姑娘哭哭啼啼不愿走,或許是動了惻隱之心,只好妥協道:“算了算了,我給你開一些清涼的中成藥劑,你拿回去洗洗吧。”
姑娘這才止住眼淚,抽抽搭搭地說:“謝謝……醫生……”
“這種洗劑不能長時間用,會破壞yindao酸堿平衡的,知道了嗎?”小姑娘聽后,點點頭,“嗯……知道了,醫生。”
病房里新來了一個病人,3床,一個姓李的小姑娘,我為什么記住她呢?
是因為她的病歷實在是太令人震驚了,懷過 5 次孕,流過 5 次產,到現在還沒有生下來一個過。
這個小姑娘身邊陪著的是一位普通打扮,但是牙尖嘴利的中年婦女,說話刻薄難聽,從這位婦女踏進進病房,她就一直嘰嘰歪歪,數落這個姑娘肚子不爭氣,怎么生不出男孩,不生男孩,就不讓她過門。
后來我才知道,原來這個姑娘和那個婦女的兒子并沒有結婚,還屬于未婚狀態。
懷過 5 次孕,流過 5 次產,對身體肯定是不好的,這一次住院也是過來流產的。
原因是,不知道他們是在哪里做的檢查,檢查說這次懷上的,還是個女孩,所以“婆婆”帶她到醫院里面打胎。
小姑娘說她第一次懷孕的時候,因為頭兩胎都是女孩,所以都被她那個連名義上都談不上的婆婆打掉了,等到她后來再次懷孕的時候,因為胚胎不穩,自動流產了,流掉了兩次。
她這一次準備流產的原因,還是因為懷的是個姑娘,所以“婆婆”不準備要,要她流產。
“婆婆”說,如果一定想要進家門的話,就必須為他們家生一個男孩,因為他們家里面就她兒子,這么一個男孩子。
唉,我當時聽了這些話,心里面惡寒襲來,這都是什么年代了,怎么還有這樣封建腐朽的思想?
我在病房里問過病情之后,小姑娘拉拉我的手,略有無奈的問我:“醫生,你有沒有什么方法能夠生男孩?”
其實我……
我嘆了一口氣,搖搖頭說,“這都什么年代了,大家男女平等嘛。”
“你可以離開他啊,因為沒怎么上過學,怎么不多念點書?”
我很害怕和她對視,窺探見她眸子里深不見底的無望,這種無力感讓我脊背發寒,好像看著她墜入深淵,我卻站在岸邊,只能袖手旁觀,因為無能為力。
“因為是女孩子,家里沒給讀書,”她的嘴皮已經干枯得翹起來了,“真羨慕你們這樣有文化的女孩子。”
我沉默了,這就是個惡性的死循環,因為是女孩子不給念書,早早成婚生孩子……
她松開拉著我的手,也跟著我一起陷入了沉默。
沉默了良久,我悄悄的往她身旁站一站,小聲的問:“你難道就沒有想過離開他嗎?”
小姑娘艱難的開口,語氣微顫,說:“我從來沒有想過離開他,因為我從小就跟著他,我又沒有什么文化,我離開了他之后,我父母又不要我,沒有文化,沒有辦法生存,連吃飯都成問題,所以我從來都沒有想過離開他們家。”
我總是大張旗鼓的鼓勵受到傷害、經歷痛苦的人,勇敢的走出深淵和厄運,現在看來,一切都只是我非常理想化的雞湯罷了,當磨難變成日常,痛苦和深淵就長進身體里面,斯也撕不開了。
想要擺脫夢魘,哪有那么容易?
但即便是爭個血肉模糊,我也要把惡魔撕碎。
在醫院里面,最無力的事情不是治不好的病,而是看不慣的險惡人心。
我實在想不到什么話來安慰她,便跟她說,“我去給你倒杯水吧,你的嘴皮都開裂了。”
她可能也感受到了我的無能為力,我也幫不了她些什么,她也能理解我的不幫忙、不作為,她澀澀地笑笑說:“謝謝……”
等我回來倒好水回來的時候,發現她的“婆婆”又坐在她的床邊,數落著這個姑娘各種生不出男孩的丑惡罪行。
我當時心里面就有一些煩躁,便懟回去說:“這位病人家屬你的聲音不要太大,你影響到別人的病人休息了。”
“你如果聲音再這么大的話,我就要把你請出病房了。”
那個老太婆撇我一眼,但是又敢怒不敢言說,“哎呀,好好好,不說就不說唄。”
但是卻又小聲嘀咕道,“哎,還不讓人說了,真的是,跟你有什么關系……”
我把從值班室拿出來,倒滿了水的一次性紙杯放在小姑娘的床頭柜上,小姑娘什么也沒有,沒有什么營養品,什么也沒有。
“婆婆”還在那里陰陽怪氣的說著一些難聽的話,我當時心里就火了,“她這個流產,也是需要一些飲食上的補充,你們什么也沒有,營養跟不上,對身體不好的。”
死老太婆非常嫌棄的說:“她還吃什么吃,吃也生不出男孩!”
我一聽這話,立馬怒了,正色地嚴肅說道:“你要是再這么說話的話,我真的要把你請到病房外了!”
可能是因為我的聲音確實有些大,口氣也是帶有不快。
老太婆這才收斂一些。
小姑娘做手術整個過程,她沒有買任何什么營養品來,我就把這個事情跟老師們說了一下,老師們紛紛從自己的值班室柜子里面,找出了自己的從家帶的一些羊奶粉和奶粉、燕麥什么之類的東西。
值班室里面還有病人送的一些土特產,老師讓我也拿一些去給她。
我抱著這些從老師們那里搜刮來的一份心意,把它們都堆在了小姑娘的床頭柜上,跟她說:“我們也是實在是幫不了你些什么,只能說給你一些這些東西,給你補一補。”
同病房的病友們對她也是相當的照顧,自己買了一些吃的、喝的、用的也都會分給她一些。
我這么說著,小姑娘突然忍不住哭了起來,抽抽搭搭的說:“我覺得,你們可能是我這輩子,遇見對我最好的人了,我從來沒有遇到過對我這么好的人。”
她“婆婆”只要一進病房說一些難聽的話,病房里的病友們都會讓她閉嘴。
不僅讓她閉嘴,而且大家都輪番著給她的“婆婆”進行思想教化,教育她什么是男女平等。
所以這么一個老太婆,從一開始的喋喋不休,到后來的啞口無言,我想她即便是以后改不掉她思想和行為,她在所做上也會有一些忌憚,畢竟有那么多人站出來告訴她:她是不對的。
“但是我們也只能幫你一時。”我無奈的說。
“足夠了。”她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