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在病房過生日的病人,給我們送了巧克力蛋糕,但是他的蛋糕我們還沒吃完,他卻心臟停搏了。
“同學們,38床搶救,你們有閑著的同學,就過去看看吧。”某個代教老師隨口說道。
當時我和大青正坐在醫院的后走廊上吃的蛋糕,嘴里的巧克力奶油蛋糕還沒有融化完,奶油的香甜里泛著巧克力的苦澀。
38床的家屬始終沒有跟我們大呼小叫,也沒有跟我們鬧。
在醫院里,經常會碰到一些離世病人的家屬,不滿病人離世的事實,反而對醫護人員大打出手的事情。
病人的離世是任何人都不想的,不管是作為醫護人員,還是病人的家屬。
所以我們也很能理解那些情緒極度激動的病人家屬。
像38床這樣安靜的、心情沉重的,悲痛的接受親人離故,非常冷靜理智的家屬,還是比較少見的。
老鄒從前面病房走過來,看我倆還坐在后面吃蛋糕,便有些生氣道:“38床都心搏驟停了,你們倆不去看一下嗎?”
我慌忙站起來,其實我并不是對他的突發的意外,無動于衷,而是,一時間,我也無法接受他將要死去的真相。
雖然我早已經預料到他堅持不了多久,但是沒想到意外來得那么快。
“不是不去,老鄒,只是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再說,我們去了又有什么用呢?老師們都在那里呢。”我放下手中的蛋糕叉子,說道。
老鄒皺著眉頭,變了臉色說:“即便是沒有什么用,你好歹也是一個勞動力啊,萬一他們需要輪換著做心肺復蘇,你也能上去按呀!”
老鄒最見不得我和大青偷懶,也見不得我們做事敷衍,所以我很感激有這樣一個積極的小組長盯著我們。
我認錯道:“是的是的,的確是我們的做得不太對,走吧。”
大青默不做聲的把叉子插進蛋糕里,跟在后面,走進病房之后,38床的床邊圍了一群穿著白大褂的醫生和護士,輪流地給他做心肺復蘇,期間夾雜著心電監護的報警聲。
38床的家屬站在一旁默默的流淚,靜默地哭著,忍受著,期望著,絕望著。
對他的生存幾率抱有著期望,對他的死亡幾率又抱有著絕望,在接受他可能離世的同時,也期盼著他能有一絲起死回生的可能。
只要家屬還不放棄搶救,我們就一定堅持到底。
一輪下來,床位醫生和護士已經疲憊,無法保證心肺復蘇的按壓質量,換另一批規培的醫生上前進行心肺復蘇。
心肺復蘇是十分耗費體力的,尤其是胸外按壓,既要保證按壓的數量,也要保證按壓的質量,還要保證按壓的頻率和深度。
一個完整的心肺復蘇是兩分鐘做完五組(一組是30次按壓加2次人工呼吸),正常人的體力,胸外按壓做10分鐘就已經達到體力的極限了。
如果無法保證按壓的質量,就不能勉強繼續,需要換另外一個人來繼續按壓,從而保證胸外按壓的復蘇效果。
38床的家屬是一個干瘦干瘦的老大爺,他站在一旁角落里,默默的抹著眼淚,能看得出他對于親人的離世,抱有著非常激動的情緒,但他始終沒有對任何醫護人員有過責怪和謾罵。
“救不過來,我也不怪你們,這是他的命,你們已經非常努力了,我感謝你們。”
大爺對我們說道。
如此明曉事理的大爺真的不多見,反而他的這句話沉沉的打進了我們的心里。
若我們真的能夠主宰病人的性命,那便是一個都不能少,可是我們做不到拯救所有人的生命。
醫院不過是一個燃燒醫務人員自己的生命,而點亮別人生命的地方。
在這里,誰都不是生命的主宰。
“很抱歉,我們盡力了。”
這句話,不僅是對病人的一種打擊,對我們醫務人員也是一種打擊。
因為,為了治病救人,我們付出了太多精力和心血,我們挑燈夜讀,可謂是追頭懸梁錐刺股,在別人都在歡樂愉快的時候,我們在看書,在別人聚餐娛樂的時候,我們還在看書。
我們那么努力的為了做成一件事情,而這一件事情卻做不成,這對自尊心的打擊是直擊靈魂的,就如同商人算不清楚賬一樣。
挽救不了病人的生命,對我們來說,是一種挫敗感,這種挫敗感會讓你懷疑自己的努力是不是白白浪費了,自己的努力是否具有價值和意義?
醫者,不僅要醫人,還要醫己。
得知38床已經離去的事實的家屬,終于繃不住最后的防線,嚎啕大哭起來,他們的哭聲讓我們沉默。
沒有疾病,就沒有悲痛,若這世間能夠沒有任何疾病傷痛就好了,希望春回大地,福滿人間。
但這只是美好的祈愿。
總有一群人,為了這祈愿,而默默的奮斗著,那她們/他們就是在醫院里工作的一線醫護人員。
38床的家屬仿佛看穿了我們的自責,抹著眼淚,體諒的說道:“這個結果,不能怪你們,你們也努力了,這是我們自己的宿命。”
“你們每天在這里工作的辛苦,你們的付出,我們都是看在眼里的,這個不能怪你們,你們不用自責。”
他越是說著讓我們不要自責的話語,安慰我們,我們心里越是過意不去。
若是醫學能夠變成魔法的話,我希望我能夠擁有黑魔法,保護所有的病人不受疾病的災難折磨。
“對不起!”
38床的床位醫生反復的說這句話。
看著自己的病人從自己的手中流走,作為醫者的內心,真的是有些氣憤。
如果能夠把老天爺和死神拉到面前來打一架的話,我覺得我們還是可以打過他們的。
但是他們的神秘的力量,就是不出現在你的面前,也可以伸出一只無形的大手,把你帶走,而那只無形的大手,就是疾病。
我們是有形的人,疾病是無形的神。
我們想用我們有形的手,和疾病無形的手,腕扳手腕,看誰能扳過誰,有的時候,我們贏了,有的時候,他們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