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芷君沒有回答。
在柏靈漆黑的眸子里,蘭芷君確實望見了自己,然而這不是他所期待的那種望見。
從平京,到越州,再一路北上……這一條路走得有多艱辛,大抵也只有同樣走過的柏靈明白。
“朝廷的圍剿,確實……很厲害。”蘭芷君輕聲道,“又或者說,是那個人的指點很厲害。”
“衡原君么。”
“……除了他,還有誰能這樣把見安閣連根拔起呢。”
“我以為見安閣早就被連根拔起過了……”柏靈喃喃道,蘭芷君輕笑了一聲,柏靈抬眸,“難道不是嗎,升明元年的時候皇上就清洗過一次了。”
“如果真的被清洗到連根拔起,蘭字號還能活到你被貶到百花涯的時候么。”
柏靈微微歪頭。
……也是。
“其實這樣一想,他反而如愿以償了。”蘭芷君望著棋盤上的殘局,“皇帝也好,朝廷也好,誰也不會在乎誰是真正的皇室血脈,真身和傀儡,有時候也只在眾人一念之間罷了……再來一局吧。”
燭火熹微,柏靈的手仍舊放在膝上未動。
“如果我現在想要取你的性命,”柏靈微微垂眸,“還有人……能擋在你面前嗎?”
“我勸你不要。”蘭芷君聲色如常,“你好好的,我還能保你一命,你要找死,我可就真的無能為力了。”
柏靈笑了笑,將棋盤上所剩無幾的黑棋收回。
“今天外面都在盛傳一件事,蘭芷君……應該也已經知道了吧。”
“什么?”
“因為攻下兩頭望,阿奎力受了來自國都方面的重賞。”
“聽過了。”
“先前我來求過你幾件事,你當時說無能為力。”柏靈輕聲道,“現在作為大功臣,蘭芷君是不是可以開口了。”
“喔……你是說給周人奴隸優待的事情么?”
“嗯。”
“巧了……今早阿奎力還在問我想要什么,”蘭芷君笑了幾聲,“如今去提這件事固然是可以,但你要用什么來換呢?”
“就用此刻。”
說著,柏靈抓了一把子,將手伸到蘭芷君的面前,“單還是雙?”
蘭芷君微微愣神,看著柏靈捏緊的拳頭,他有些想笑,卻又笑不出來。
就用此刻?
他的目光從柏靈的手慢慢移向那雙眼睛,那雙眼睛正凝視著自己。
燭火的光映在她的眸子里,一如從前在蘭字號時,那個伶牙俐齒、桀驁難馴的少女。
只是經年之后,風霜的蝕刻讓她的質地變得更加堅硬,好像南國的雪到了北地,被凝握成冰。
蘭芷君從這雙眸子里覺察出些微不祥,但又實實在在地從中看見了最令他懷念的某種生命力——或許柏靈說的是對的,他的樂趣確實就是站在岸上去看柏靈在水中的掙扎。
這世上誰又能一直站在岸上,不受浪潮的侵襲?但也許正是因為如此,所以人們才會愿意在旁人掙扎的時候駐足,有時是為勇氣,有時是為智謀,有時則為某種同病相憐的痛苦……沒有誰能免于這種掙扎的命運。
蘭芷君輕輕嘆了一聲,“單。”
柏靈五指張開,棋子輕輕落在棋盤上,一共四枚。
“那么,這次還是我執黑。”柏靈輕聲道。
兩人都低垂著眼眸,蘭芷君伸手從一旁的棋簍中取出幾枚白子,握在手中把玩。
余光里,他望著柏靈全神貫注的樣子,忽然有些明白小皇帝和衡原君為什么都動過想要將她留在身邊的念頭,不止于美色或是智計,畢竟這世上的美人和聰明人都太多了……
然而柏靈不同,與其說她聰明,倒不如說她笨拙,她身上有太多東西讓她與這里格格不入,而事到如今,這些棱角非但沒有被削除,反而被漸漸打磨成她的風格。
蘭芷君想到這里,忽然想起幼年時被他圈養在籠中的野雀,在進籠之后,小小的雀鳥拒絕進食直到餓死。
那時他奇怪極了,想不明白這究竟是一種本能,還是這雀鳥自己的選擇。
為了驗證這一點,年幼的他抓來了更多的野雀,然而每一只都是如此。養鳥的師傅說他抓的野雀不對,這種鳥兒太笨,又太容易受到驚嚇,往往等不到人開始磨它們的性子,就已經在驚嚇和饑餓中死去了。
不過這并沒有引起蘭芷君的同情,反而讓他的好奇心愈加旺盛,他仍舊孜孜不倦地捕鳥、喂食、清理尸體,直到對養鳥這件事失去興趣。
少年時,他曾在某個午后偶然想起這件事,忽然間感慨萬千——因為在懂事以后,他每一日都比前一日更加深刻地感覺到,自己生來便是住在金絲籠里的雀鳥,然而這金絲籠卻是真正保護他平安長大的地方。
在他的身邊,沒有人能理解這種矛盾……而唯一一個也許能夠懂得的衡原君,則亦敵亦友。
如今望見柏靈,這種相似的好奇心又被激起。
柏靈的固執是隱藏在她溫和之下的,這種執拗就像那些被關進籠子里就拒絕進食的鳥雀一樣,是某種寫在她本能里的東西。然而比起雀鳥,她的智慧又讓她懂得暫時的低頭和忍耐,如此一步步走到今天……這樣的固執著實讓人好奇。
既好奇這勇氣的來處,也好奇這信念如何才能折斷。
即便折斷,倒也帶著一種別樣的美。
“我們很像。”蘭芷君輕聲道。
柏靈莞爾一笑。
雖然并不知道蘭芷君究竟是為什么突然說出這樣的話,但柏靈不屑于辯解——不論此刻他將什么投射在自己身上,她照單全收。
次日一早,新的厚毛氈和新衣被送到了四百余人的周人營地,一道送來的物資里,甚至包括一點點藥物,這個變化讓所有人始料未及。
然而被指派到此地做轄管之事的那些周人并沒有被調離,相反,壓在他們身上的活計更重了。
新的命令下來,打罵固然還是可以打罵,但如果有人因此而死,他們這些
轄管者也要負責——可是天地良心!就算他們不動手,四百多個男女老少也不一定能平安活過這個冬天!
然而金人是沒有什么道理可講的,命令說變就變,在以前也是常事。
大部分周人并不清楚緣故,但白天挨的鞭子確實實實在在地少了許多,夜間的齷齪事亦然。
在這一日又一日的北遷之中,年關漸漸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