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我們對山西、陜西兩地都司、行都司與兵部和五軍都督府所獲取得一些材料證明,當下在九邊地區除遼東外,絕大部分邊地屯墾已經難以為繼,天時因素是主要的,屯墾農戶自家種養所出,連自家生計都難以維系,何談支應邊軍?這是有相關的一些邸報作為佐證的,絕非我們妄言,……”
許獬開始做總結性陳詞。
”……,那么我們再來說說如何應對開中法面臨的難題和困局,也就是說如何來解決這個九邊軍糧乃至后勤保障問題,我們有一些構想,但限于我們自身水平有限,獲得的內情不多,所以只能有一個大概方略,第一,收復河套,以主動戰略進攻來遏制韃靼人對我們北部邊墻的威脅,一旦我們占據了河套地區,那么我們便如同在韃靼人背上頂住了一柄尖刀,可以極大的減輕對太原、大同乃至宣府的壓力,……”
這是馮紫英提出的一個主動進攻戰略,當然馮紫英也明確提出在大周的財政和糧食供應能力未有實質性提升的前提下,這個戰略難以真正推行。
“第二,徹底改變開中法的輸糧制度,由朝廷支持一批民間商幫來專門負責運輸,按照定量定時定點和確定營利的模式來確立這種軍糧保障機制,我們認為只要有利可圖,商人便會愿意做,而不在于采取何種方式,而如果摒棄了收儲這一復雜程序,只是單純的運輸,只要輔之以相應的規制,隨著模式運行成熟,是可以實現運輸成本大幅度削減的,……”
“……,第三,……”
看著許獬在臺上指點江山,揮斥方遒,朱國禎和繆昌期都是面色陰沉,一言不發,連他們身后二人帶來的一干學子,原本也都是興奮得躍躍欲試,看到兩位尊長心情不佳,都只有悄悄收斂起來。
“……,北地糧食不足這是一個數百年痼疾,但是從工部和福建、山東和廣東一些地方了解到的消息,一些外番傳回來新的作物,雖然口味未必適合我們大周百姓,但是在餓死和吃飽肚子之間選擇,我們覺得這味道就不是問題了,再不濟總比樹皮草根觀音土強吧?如果可以在北地甚至九邊推廣,那么這運輸成本還可以獲得很大下降,……”
說實話,這些觀點構想都相當粗淺,或者說充滿了一些不切實際的描述很多都是停留在勾勒上,要付諸實施的話,要么不可行,要么就需要不斷的修改調整和磨合,但是你要知道這是一幫尚未真正接觸過朝務政務的青蔥學子啊。
大的不過二十出頭,年幼的不過十四五歲,居然可以這般指點江山了,這不能不讓臺下的各個群體都是百感交集,尤其是那些六部的閑散官吏們。
伴隨著一輪接一輪的掌聲和歡呼聲,第一輪辯論終于結束了最后陳詞,進入裁判評點打分階段。
但對于朱國禎和繆昌期來說,這簡直是如坐針氈。
齊永泰和官應震都注意到了二人坐臥不安的表情,但是這恰恰是他們想要的。
齊永泰和王永光都笑著給與了雙方極高的評價,最終的獲勝者是西園隊。
他們別出蹊徑的從開中法目前存在困境的具體原因出發,尋找改良和替代手段來予以擊破正方的觀點,使得東園隊先前所做的各種準備都沒有能派上用場。
震動不僅僅只有朱國禎和繆昌期,更有包括禮部左侍郎顧秉謙和其他六部來的一些官員們。
他們看問題的角度又和學生們不一樣。
學生們這種精彩激烈的方式而唏噓贊嘆,而他們則要從這樣一種時政策論的闡釋論述方式來考慮問題。
短兵相接,一針見血,然后又能把雙方各自觀點中的優劣全數展現出來,足以讓大家一窺全貌。
雖然這些學生們的觀點意見都還顯得比較粗淺,甚至很多也不切實際,或者說并不了解朝廷內部政策和制度的一些運作和設定規則,但是這確實是一個最直觀最貼近的方式,也能夠培養學生們對時政的興趣和解讀處理能力。
或許他們暫時還沒有想清楚,但是隨著時間推移,青檀書院的種種舉措會讓他們意識到某些變化似乎正在潛移默化的進行當中。
當第二道題被抽出來之后,朱國禎和繆昌期終于坐不住了。
第二道題是論收復河套戰略的優劣和可行性。
這道題雖然和江南士林無關,但是毫無疑問針對性更強,而且這個問題也曾經在前十來年間引起過朝廷內部的無數爭論。
河套地區的戰略意義毋庸多說,但是能不能收復,有沒有這個能力收復,收復之后能不能守得住,后勤保障供應如何來解決,與韃靼人之間的關系如何處理,這些問題也都是被內閣和兵部乃至五軍都督府、陜西都司那邊爭吵過無數次了。
沒想到這道題會出現在這一次青檀書院所出的題庫里,居然還被抽了出來。
毫無疑問,這又會是一番空前激烈的龍爭虎斗辯論。
朱國禎和繆昌期都意識到不能再這樣傻坐下去了,這幾乎就是自己二人再替青檀書院背書,或者說起碼是助長了他們的聲勢,而這恰恰是他們所反對的。
看見朱國禎和繆昌期起身,齊永泰沒有理睬,這邊自然有作陪的官應震處理。
朱國禎和繆昌期能堅持到第一場辯論結束已經很讓齊永泰吃驚了,換了是他,估計不到半場就得要離場。
這明顯是和江南書院那邊格格不入的路數,南轅北轍,道不同不相為謀,怎么可能還留在這里為對手助威?
這無關大局,雖然也引起了一些學生和前排的官員們的關注,但是齊永泰很好的控制了節奏。
他將一張碩大的河套地圖在講臺上懸掛了起來,雖然十分粗略,但是基本上能夠讓大家一目了然。
這年頭地圖是個新鮮玩意兒,別說一般的學子,就算是一般的官吏都少有接觸到,這張地圖雖然粗糙,但是粗線條下也能說明很多問題,尤其是幾字形的黃河更是讓人印象深刻。
齊永泰又親自將河套目前情況以及前朝對此地區的一些戰略做了一個介紹,立即就把絕大多數人的注意力吸引了過去。
朱國禎和繆昌期其實知道青檀書院把河套戰略這等爭執幾十年的軍國大事兒拿出來當辯論題純粹就是一個噱頭,就是要勾起學子們的興趣和注意力,但是你不得不承認人家這一手很高明啊。
看看學生們全神貫注的模樣,根本沒有幾個人注意到自己幾人的離開,就連自己的幾個弟子都頻頻回首想要聽一聽齊永泰的介紹和下輪的辯論。
“東鮮,你們這是在舍本逐末,誤人子弟啊。”繆昌期走出會場,才氣急敗壞的向對方道。
“哦,當時兄何出此言?”官應震好整以暇,微笑著應對:“這不過是一場辯論,怎么就上升到這等高度了?江南書院難道不辯論么?我看那邊的經義論戰也不少啊。”
“東鮮,你不要顧左右而言他,你知道我們的來意,你們這樣做就是嘩眾取寵,于國無益,對學生們來說更是有害無益,學生學習的根本還是在經義,這一點不容改變!”朱國禎表情要鄭重許多,直視官應震。
官應震知道這是要攤牌的時候了,齊永泰也早就和他商量過了。
這個原則不能讓,攤牌是必然的,但對方也未必就是鐵板一塊,像繆昌期和朱國禎未必就沒有各自的心思。
“文宇兄,當時兄,愚弟知道你們的意思,但是你們要看到朝廷對科考改革的大勢,經義根基不會變,這一點我們其實都明白,但是要在形式和內容上有所改變,特別是內容上,時政策論分量更重是大勢所趨,如果要逆勢而動,恐怕受害的是我們自己,據愚弟所知通惠書院他們早就在時政策論上做文章了,他們和兵部、五軍都督府乃至龍禁尉那邊關系密切,所獲的消息更多,一樣在加大對時政策論方面的教學,只不過我們是用這樣一種方式來推進,讓你們一時間有些不太適應罷了。,……”
朱國禎深吸了一口氣,他清楚對方所言不虛。
通惠書院歷來是衛鎮子弟讀書的最好去處,而兵部和五軍都督府也是對通惠書院最為照拂,連南方衛鎮軍官的優秀子弟要讀書都要首選通惠書院,而且五軍都督府也會給與一定的支持,加上龍禁尉的扶持,所以他們在這方面走在前面也很正常。
“豎子不足與謀!”繆昌期帶著幾個弟子拂袖而去。
“東鮮,依你之見,這便是無法改變了?”朱國禎卻沒有那么沖動,他冷著臉問道。
“文宇兄,也就是這么一兩科而已,而且愚弟知道崇文書院和白馬書院還有些不一樣,你應該比當時更通達,他這個人鉆牛角尖,還有兩年,還來得及,而且愚弟覺得皇上也未必就會在下一科變化太大,因為永隆元年和今年的秋春闈皇上已經表明了一個姿態了,他也需要慢慢撫平一些不滿的意見嘛。”
官應震的話讓朱國禎微微意動。
他們最擔心的就是下一科繼續大變,那江南這邊吃虧就太大了,如果下科基本上延續永隆元年秋闈和永隆二年也就是今年的春闈格局,那么雖然也很難受,但是卻不是不可以接受,尤其是崇文書院已經在自己的安排下有所調整了。
“東鮮,這樣一來你們就占大便宜了。”朱國禎吐出一口濁氣,悶悶的道。
“文宇兄,你們江南書院占了幾十年便宜,我們都只能看著,現在就占那么幾科便宜,你們都覺得難受?”官應震搖頭,“何況以你們的底子,最后兩三科以后,你們又能攆上來。”
官應震言不由衷,但朱國禎卻有這個自信,江南的文風底子不是北地能比擬的,讀書人太多,遠勝于北地,選出來的讀書種子自然就多。
等到朱國禎告辭離去,官應震這才舒了一口氣。
這場大事已定,只要朱國禎起了異心,江南書院內部便難以在齊心合力,那么對下科科舉的抵制就不可能太強烈,朝廷的推動就不會有變,那么下科青檀書院就可以大顯身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