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唐震動很大。
兩年不見,自己兒子變化越發大了,而且一些思路觀點已經隱隱成型,開始從朝廷大局的角度來考慮問題了。
雖然說這里邊還有些許多有待商榷的,但是不得不承認,從大方向上來說,這是正確的。
北元自從退出中原之后,一直處于一種不穩定狀態下,但也先控制下的瓦剌給了前明沉重一擊,后來俺答汗控制下的韃靼也給大周帶來了極大威脅,但在各種因素得促成下俺答封貢最終達成,使得韃靼和大周之間保持了長達二十多年的一種相對和平狀態。
但這種和平狀態也只是相對而言,在俺答死后,原本就很脆弱的平衡就被打破了,無論是左翼的察哈爾,還是右翼的土默特,亦或是西海蒙古諸部,都時斷時續的襲擾大周邊境,也給大周帶來了很大的困擾,九邊就是在這樣一種狀態下慢慢形成的。
由于為了防范來自北面的侵襲,九邊不得不保持著巨大的軍事力量,因此九邊軍餉也成為大周戶部最大的一根絞索,隨時都讓大周喘不過氣來。
如馮紫英所說,大周北部邊境的和平實際上取決于韃靼人的態度,這是非常危險的。
要搶回主動權,根本之策只能是自身強大。
但在這一點暫時難以實現的情況下,就只能采取一些策略性的手斷了,比如分化瓦解,抑強扶弱,利用大周的資源優勢來充當平衡手。
但要真正涉及具體操作,尤其是要在此次寧夏平叛的戰事中來實現這一點,還有許多問題要解決。
“修齡,你覺得馮自唐如何?”柴恪背負著手站在榆林衛城城墻上,衛兵們都遠遠在十步之外。
呼嘯的西北風帶著黃土高原特有的沙塵時大時小的掠過,只需要站在城墻上一炷香功夫,就能接上一層細密的黃塵。
“算是老成謀國的宿將了,不愧是在大同鎮干了十多年,換了一個人,榆林鎮恐怕都危險了。”楊鶴平靜地道。
楊鶴不通軍務,以前一直干御史,但是他見得多,如同他來之前一位通宵軍務的朋友所言,看一個武將如何,其實只需要看一看的后勤補給狀況如何就知道了。
所以作為都察院右僉都御史他來之后就直接深入到榆林鎮諸衛諸部的糧秣武備物資的造冊備案和準備上。
這是他和他帶著的都察院兩名御史的職責。
看了兩日下來,雖然不能說兵精糧足,但是后勤上準備還是比較充分向西跨榆溪河經保寧堡到波羅堡,或者向南走響水堡到波羅堡,沿著無定河南岸向西至蘆河東岸,過懷遠、武威、清平之龍州。
他帶著兩名御史兵分兩路,一路查物資包括糧秣和兵刃箭矢的準備,一路查沿線驛站配備情況。
“哦?修齡對馮自唐評價這么高?”柴恪對馮自唐印象也不錯,但是卻沒想到楊鶴居然如此評價,老成謀國,這句話放在一個武將身上,而且是出自都察院新任右僉都御史的口中,柴恪可不相信就因為喬應甲與馮紫英有師生之誼就這么夸贊。
“子舒兄,余以前接觸軍務不多,甚至也可以說不通軍務,但是也曾聽聞過一個說法,要看一個武將的本事,最重要的不是看他能否沖鋒陷陣勇冠三軍,看他能不能運籌帷幄算無遺策,最簡單的辦法就是看他在后勤保障上的手段準備,這一點做得好,基本上這個武將就立于不敗之地了。”
“哦?”柴恪細細品味,最終卻是點了點頭,不得不說這句話極有道理,特別是在大周九邊,那就更有道理。
“馮自唐才來也不過兩年,要說他在大同如果做到令行禁止將士信服,我覺得不難,但是在這里,他的威信也不低,我仔細觀察了一下,稱得上是將士效命,也不知道是如何做到的。”
楊鶴繼續道:“我自己帶著人趁著這兩日查看了糧秣準備,雖然缺損不足,但是都在可接受范圍之內,甚至好于我的預估,三邊四鎮不能指望和宣府遼東比,所以算不錯,另外沿線驛站,按規定每堡夫子二人,站驢十頭,草料備足,查看了四處驛站,只有一處站驢八頭,其他均是滿額,嘿嘿,能做到這一點,楊某都有些佩服了。”
“但修齡,我覺得馮自唐在膽魄上似乎有些欠缺,不是說他畏懼戰事,而是覺得他有些保守,你都說他稱得上兵精糧足,但是在甜水堡和下馬關堡一線,占據優勢卻不肯放手大打,如果那個時候他敢膽大一些,讓賀世賢全力進攻,安邊所和青岡峽乃至平虜所,都未必就會被叛軍一舉奪下。”
說到這里,柴恪都為之扼腕,賀世賢部在饒陽水堡、三山堡、甜水堡一線實際上占據了絕對優勢的,兩戰皆捷,但是卻不肯越雷池一步,止步于三山口。
楊鶴啞然失笑,柴恪未免把這些個老兵油子們想得太簡單了。
馮自唐幾起幾落,怎么可能會輕易做越線之事?
賀世賢也是宿將了,難道不清楚情感下和安邊所是哪里?那是固原鎮的地盤!
沒有馮自唐的軍令,賀世賢敢越界而戰,馮自唐就敢行軍法。
同樣沒有兵部或者柴恪這位三邊總督的軍令,馮自唐敢下這道命令,他楊鶴就敢立即彈劾他,讓他立即束手待職。
臨機權變那是在自己職權范圍,榆林鎮地盤內,隨便你這個總兵怎么發號司令,超過界限,沒有兵部或者總督授權,除了有所仗恃的文臣敢玩這一手,武將玩這一手,那就是自取禍端。
馮自唐怎么可能去為了固原鎮一城一地的得失去拿自己一家人性命去冒險?
“子舒兄,你的要求未免有些太高了,這些個武勛宿將,在九邊之地浸淫這么多年,太清楚這里邊的門道了,沒有朝廷的旨意,能做到這一步我覺得已經超出了我們預料了,我可以斷言,即便是大同兵來了之后,也未必能做到榆林鎮的程度。”楊鶴笑著道。
“修齡說得也有道理,也許是我對馮自唐期望值太高了吧。”柴恪也笑了起來,心情也好了不少,應該是榆林鎮的備戰情況讓他心情寬松不少,也對擊敗叛軍多了幾分把握。
”大同兵后日就能到,而朝廷已經來了幾道旨意了。”楊鶴目光望向西方,“恐怕朝廷也不允許再拖下去了。”
“可是甘肅鎮那邊情況始終不明,而且韃靼人如果始終在邊墻外不走,榆林鎮能抽出來的兵數量太少了。”這是橫亙在柴恪心中最大的隱憂,“馮自唐始終不同意尤世功部傾力而出。”
柴恪作為三邊總督當然有權全權指揮三邊四鎮兵馬,但是馮唐作為總兵官的意見他肯定要尊重,不能說服馮唐,這一仗打起來就始終難以讓人放心。
楊鶴沉默半晌,才緩緩道:“子舒兄,順義王之事可得授權?”
柴恪也遲疑了一下才道:“陛下臨行前也曾與我說,若是迫不得己,可以在順義王王位上便宜行事,但是務必要考慮日后大局,不能因一時方便留下后患。”
“既如此,不妨招馮唐來,我相信其人肯定在這方面有考慮。”楊鶴斷然道:“其人在大同時便與塞外諸部往來密切,只是尚有底線而已,否則……”
柴恪悚然一驚,目光意似不信,“修齡,你是說……”
“子舒兄,你在都察院任職時間太短,所以不太清楚這九邊情形,這在九邊當總兵、副總兵的,哪個和邊墻外的韃靼人沒聯系?有營生往來都是最普通的,許多人甚至搭伙營生,只不過有些人有底線,有些人則肆無忌憚罷了。”
楊鶴說起話來越發隨意。
“馮家在大同鎮經營幾十年,從馮秦、馮漢到馮唐,塞外韃靼諸部,內外商賈,哪一個敢不認他們馮家?便是麻家都要遜色馮家幾分,只不過隨著馮秦馮漢故去,只剩下馮唐一人,人丁單薄,才慢慢被麻家趕上來而已。”
“你是說馮自唐四年前被解職亦是因為……”柴恪越發震驚。
“我不是說了么?馮自唐算是有底線的,但是并不代表他就和韃靼諸部沒交情了,哼,只怕那扯力克也好,三娘子也好,素囊臺吉也好,卜石兔也好,著力兔也好,都是和馮自唐眉來眼去有過瓜葛的。”楊鶴淡淡地道:“四年前馮自唐遭彈劾被解職,當時我不清楚,后來大略知曉一些,他同時得罪了山西范家和靳家,人家可是花了大力氣才算是找到他一些把柄,咱們都察院里也有人授命要讓他落職,所以……”
“既是如此,那馮唐豈肯冒險摻這趟渾水?”柴恪皺眉。
楊鶴樂了,“子舒兄,你可千萬別說你把馮鏗拉來只是單純欣賞他,這未免太虛偽了。”
柴恪也笑了起來,搖搖頭,卻不再言語。
“子舒兄,不妨和馮自唐挑明,他或許可以不在意自己,但是馮鏗是他嫡子獨子,對其前程,他可是比誰都在意。”楊鶴陰冷的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