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崇儉遲疑了一下,最后還是道:“紫英,若是可以,還是須得要勸令尊和柴大人、楊大人把關系處好,令尊若是不接任這三邊總督便罷,若是接任之后,這三邊總督不好坐。”
“哦?”馮紫英心中微微一凜,“大章,何出此言?”
“這幾月里,我按照柴大人之意也是對整個陜西行都司和四鎮情況也做了一個較為詳細的了解,其中也不少涉及到地方府衛,像榆林鎮也許令尊還清楚,地方上因為多年來水旱蝗不斷,歷欠田賦數量驚人,地方官吏也是貪墨成風,陜西布政使司便采取拆東墻補西墻,對民眾苛索極重,說句不好聽一點兒的話,已經有些民不聊生的味道了,除開這沿邊幾衛外,像延安府、慶陽府、平涼府、綏德州、葭州、耀州情況都相當糟糕,稍有不慎,恐怕就會釀成民變民亂,……”
馮紫英心中一冷,鄭崇儉這是相當冒險給自己透露真實情況了。
自己父親雖然是榆林鎮總兵,但是畢竟只管邊地軍務,對所在地方民情或許也有一些知曉,但是以武人的性子,就未必在意了,而且這不僅止于榆林,而且還包括延安、平涼、慶陽,這些都是明末小冰川氣候來臨時的最大受害地,一旦有什么火星子就有可能點燃。
但算一算時間也還應該有些年成才對,不該這么早就出亂子啊,但是現在歷史已經改變,就像這寧夏之亂推遲了十多年才爆發,而且還波及到了整個甘肅鎮,比前世中的寧夏之亂規模要大得多,這誰能說得清楚,會不會帶來整個歷史的改變呢?
萬一這一下子就變成了周末農民起義風暴了呢?
想到這里,馮紫英就忍不住有些冷汗涔涔的感覺。
“還有,柴大人恐怕對三邊四鎮的許多軍務狀況也很不滿意,特別是冗員問題,榆林鎮那邊沒大問題,令尊掌兵頗有章法,軍隊戰斗力不差,柴大人也比較滿意,但是像其他三鎮,寧夏鎮暫且不說,固原和甘肅兩鎮都很不滿意,或許柴大人就有意要裁汰……”
裁汰?馮紫英又打了一個寒噤,那明末風暴不就是裁汰兵員引發出來的么?
“大章,你的意思是……”馮紫英猶豫了一下。
“紫英,令尊也是老軍伍了,這日后三邊四鎮仰仗朝廷甚多,尤其是軍資軍餉,與柴大人搞好關系,日后也能讓兵部在糧餉問題上不至于太過偏頗薊遼和宣大啊,我在兵部可是很清楚,無論是遼東還是宣大,雖說糧餉也很緊張,也要拖欠,但是頂多也就是一年半載就要補上,可是三邊這邊,恐怕就不是一年半載,而是兩年三年了。”
鄭崇儉頓了一頓,“若是沒有三邊總督也罷,設了三邊總督,那這些都該是三邊總督的職責了,朝廷就下撥那點兒糧餉,僧多粥少,一碗水若是端不平,只怕日后也容易引發事端啊。”
馮紫英默默地點點頭,這個三邊總督的確不好當,若真是釀成了兵變,這個總督就是首當其沖,弄不好就是替罪羊的命。
難怪鄭崇儉會這么提醒,這陜西四鎮加上幾個府州近年來基本上都是旱情不斷,間或還夾雜著蝗災,每年春夏之交都會有大量流民外流,小規模的鬧事不斷。
“大章,謝謝了,我會將此情況轉告給家父,至于說朝廷如何來安排,還有他本人如何考慮,我也不好說,不過現在還說不到那一步去。”馮紫英也鄭重其事地點頭表示謝意,“但不管怎么說,謝謝了。”
“你我兩兄弟就不客氣了,更何況這本來也是公務,若是令尊真的要接任三邊總督,愚兄又在兵部的話,那打交道的時候可就多了。”鄭崇儉也拍了拍馮紫英肩頭。
“哦?讓你回去也是應有之意,柴恪和楊鶴他們是平叛主帥副帥,現在劉東旸部還未解決,他們當然不能走,你是庶吉士,回去匯報是再合適不過了,而且皇上對你印象頗佳,而且你還是武勛子弟,所以你回去匯報是最合適不過了。”
馮唐對這個安排并不意外,“只是柴楊二位這個打算倒是蠻好,但朝廷怎么籌集錢糧?你出的這個主意能立竿見影么?”
“那就要看朝廷和皇上的決心和想法了。”馮紫英也嘆了一口氣,“但兒子以為這應該是最好的解決方略了,其他辦法都是后遺癥頗多,且難以解決,兒子打算回去之后也要向齊師和喬師他們兩位把我自己的一些想法向他們兩位和盤托出。”
馮唐也知道這應該是最穩妥的解決辦法,真要打或者不聞不問,都難以交差,所以柴恪才會如此迫不及待的要求自己兒子立即回京向朝廷稟報詳情。
“至于你說你那位同學所言情況,為父清楚,榆林和延安這一帶情況都很糟糕,連年旱蝗不斷,地方官府賑濟不力,光是去年我已經協助地方官府處置了九起小規模的民變了,若是繼續這樣下去,真不知道會變成什么樣。三邊總督位置看起來位高權重,但是在沒有錢糧支應的情形下,這就是一個火藥桶,為父并無意愿去借這個燙手山芋,最好還是朝廷文臣來接手最合適。”
馮唐也看得很清楚,有那份精力,還不如回京謀個閑差,反正兒子現在已經出息了,他對這個位置也就沒有那么熱衷了。
見馮紫英還欲說,馮唐擺擺手,“此事為父知曉怎么處理,柴楊二人一年之內還走不了,所以你不必擔心,你回去之后,還是先讓你母親請人上門議親,此事不能再拖了,人家沈家姑娘也都是十九了,這般耽誤也不合適,起碼要把親事定下來,也好安人家那邊的心。”
“另外,為父還是那句話,如果合適,你也可以把云裳和其他合適丫頭收房,這一趟為父也有些心有余悸,若是能替馮家先生下一兩個后嗣,那也能早點兒對馮家列祖列宗有個交代,這封信你帶回去與你母親。”
馮紫英啟辰離開甘州時已經是七月下旬了。
和劉東旸的談判進行得還算順利,不出所料劉東旸部先前提出的條件是名義上投誠歸順,但是繼續留在肅州和高臺以及鎮彝所,這當然是柴恪他們無法應允的。
后來柴恪才提出了讓劉東旸部西出沙洲,這邊朝廷可以保障其大部分后勤糧草,同時也要讓劉東旸保護西出商道,并與西海蒙古諸部實現互市,像三邊提供戰馬。
這又是一番拉鋸戰式的談判,好在劉東旸和柴恪都已經明白了各自想要什么,能夠提供什么,所以迅速達成了一致。
在馮紫英離開的前一天,雙方基本條件談妥,只等朝廷那邊有一個明確答復了。
從甘州返回京師城,需要橫跨整個甘肅鎮和寧夏鎮、榆林鎮一直到山西鎮北部直到大同,再進入京師地界。
這一線基本上都是軍中驛道為主,但在寧夏和甘肅境內都不算太平,鄉間野地里仍然有不少漏網之魚淪為了盜匪,殺人越貨,搶奪擄掠,無所不為。
這一趟護送馮紫英回去的又變成了馮佑,這讓馮紫英也很高興。
馮佐是老爹身邊最重要的助手,所以不能跟隨馮紫英回京,馮佑就算是最合適的了,知根知底,還有幾分交情。
“少爺,恐怕以后你真的不能像在臨清和在草原上那樣恣意妄為了。”馮佑說話的語氣要比馮佐輕松許多,這也是馮紫英樂于和馮佑在一起的主要原因。
馮佐永遠都是板著臉嚴肅的口吻和語氣,即便是解釋和勸說,也都是硬邦邦的語氣,而馮佑就要圓滑柔和得多。
“老爺年齡大了,經不起這樣的折騰,其他事情老爺都可以坦然接受,包括他自己的安危,唯獨您的事情老爺無法泰然處之,您去了草原之后尚未有消息傳會來時,老爺那一段時間覺都沒有睡好,一直到消息傳回來,他才睡了安穩覺,后來你又去了甘州又沒有了消息,老爺還要負責指揮打仗,又要擔心您,所以老得很快,直到甘州消息傳來,老爺才終于放下心,……”
馮佑的話讓馮紫英也真正意識到這種血脈之間的特定紐帶組成足以超越其他一切,自己日后再不能以其他理由來敷衍老爹和老娘他們了,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自己好。
“謝謝佑叔提醒,紫英明白。”馮紫英也鄭重其事點頭,“所以我離開甘州是明智的,我在這里,父親始終難以放開手腳。”
“少爺如果想當老爺和太太高興,最好的辦法就是早日替馮家生下一男半女,老爺在您去了草原之后就一直念念不忘,念叨您還沒有為馮家留下血脈,所以少爺可以的話,會京師之后盡快解決這個問題,我想老爺在甘州這邊也能安心了。”
馮佑的話更像是受人之托,但是馮紫英卻能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