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紫英忍不住苦笑搔頭,這種事兒他還真不好多說什么。
他也還是自己第一遭遇上自己同學們對自己所處的階層,或者說是對武勛階層中那些個游手好閑無所事事之輩的吐糟,其鄙視不屑和厭惡心態溢于言表。
如果不是因為自己,恐怕這二人對賈璉這等考捐官謀個職位的角色更是要嗤之以鼻了。
石光玨和馬夏在寧夏叛亂中的表現,甚至牽連了北地士人云光,這讓士人們對武勛的印象,特別是這等武勛二代三代的印象,更加惡劣。
當然馮紫英也不會有什么不高興,這二人都算是性情忠直之輩,起碼對自己不會有什么惡意,這等直言相勸,恰恰是對自己的尊重和認可。
“夢章,克繇,小弟明白你們二人的好意,但是人不能選擇自己出身,而且我也認為,每個階層群體也不能一概而論,武勛們在太祖時代為大周立下了汗馬功勞,這不容否認,當然我也承認經過了兩三代之后的安逸生活,這些武勛群體中大部分蛻化很快,……”
馮紫英沒有回避這個問題,“不過小弟以為武勛群體中仍然有才能卓絕心懷家國之輩,別的人不敢說,家父和王公、薊鎮總兵陳公現在的宣大總督牛公、五軍營大將陳公,竊以為還是為國報效,未敢輕怠的。”
范景文和賀逢圣趕緊謝罪,畢竟馮紫英提及了他自己的父親,馮紫英擺擺手笑道:“夢章,克繇,小弟沒有別的意思,就想表達一個觀點,武勛群體仍然是咱們朝廷軍隊中一塊不可或缺的柱石,無論承認不承認,它都存在,朝廷要做的就是去其糟粕取其精華,而非一味地輕視和排斥。”
“說得好!”身旁的一名男子突然插話道。
馮紫英、范景文、賀逢圣三人一見,趕緊見禮,此人正是都察院御史孫居相。
“唔,不必多禮。”孫居相擺擺手,一雙鷹隼般的三角厲眼中光芒銳利,但嘴角微翹,顯示出這一位心情不錯。
“紫英,說得不錯,咱們士林中人對武勛素來鄙薄,蓋因其人等表現惡劣,貽誤國事,但你說的也有道理,這樣龐大一個階層是從太祖時代打天下時確立和遺留下來的,軍中這等武勛子弟甚多,一概而論固然不妥,但是也須得要有一番策略來將其中尸位素餐中清理出去,……”
孫居相見三人都是垂目靜聽,心里也很高興,孺子可教也,“但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也需要一個過程,去蕪存菁,都察院也有這樣一個意圖,……”
馮紫英聽出來了,這一位明面上是在贊許自己的觀點,結果繞過圈兒還是在說武勛不可用,皆是該剔除出去的誤國之輩,什么去蕪存菁,估計照他的眼光,這一百個人里九十九個都是蕪,只有一個菁吧。
這也符合當下士林文臣的主流觀點。
當然這也非一概而論,像自己父親、王子騰、陳敬軒這等宿將,在他們心目中仍然屬于菁那一類的,但是畢竟太少,絕大部分不是尸位素餐就是誤國誤民之輩。
要扭轉這種印象,既不可能,也不符合實情。
因為就算是馮紫英也要承認武勛群體的慢慢墮落黯然是一個不可逆轉的大趨勢,榮寧二公的賈家就是一個再典型不過的范例。
看看賈赦、賈政、賈敬、賈珍、賈蓉、賈寶玉之流,混日子都算是不錯的了,那等作威作福各種花式作死的才真正是在馬不停蹄的向著自取滅亡之路奔行。
馮紫英琢磨著如果自己不是走了科舉之路,只怕一樣會成為這些人心目中的鄙視對象。
同樣,如果不是自己在會試殿試中的優異表現,不是在館選庶吉士之后推出的《內參》一鳴驚人,不是在開海舉債之略中的首功,只怕孫居相這等平素相當倨傲之輩也不會這般和顏悅色的對自己了。
孫居相也是山西人,和喬應甲是同鄉,但即便和喬應甲是鄉黨,喬應甲還算他的頂頭上司,但此人風骨極硬,連喬應甲都說此人是天生御史料子,但是卻不宜為主官,意思也就是此人剛硬過頭,但是缺乏大局觀和靈活性。
好容易熬到孫居相見教一番之后離開,馮紫英和范景文、賀逢圣三人都是面面相覷,相顧而笑,誰也沒想到本來是同學之間的一番探討,卻引來這位孫御史的長篇大論。
“不過這位孫大人的確有風骨,甚至敢和左都御史張
大人相爭,其弟孫鼎相現為松江府同知,也是極為剛硬之人。”范景文不無感慨。
“不,夢章你的消息不靈通啊,孫鼎相已經升任金陵府同知了,此番我們去金陵就能遇上。”賀逢圣插話道。
馮紫英也是一怔,這如果孫鼎相真的如其兄這般剛正不阿,那賈雨村這個金陵知府就有點兒難了,不過賈雨村的經歷過一番起落之后,估計也應該要狡猾許多了,遇上孫鼎相這等直臣也未必就怕了。
幾個人一邊說著話,一邊下船,徑直張家灣南岸街市上走去。
不得不說從前明永樂時代以來,隨著京師城成為全國政治中心,其間只有短暫的金陵時代然后就重新恢復了盛景。
一百多萬人口的消耗,糧食、布匹、茶葉、藥材、綢緞、紙張、南貨等等一切物件大部分都需要從南面運來,山東、南直、浙江、江西乃至湖廣的各類商品都需要經過長江——運河這條主動脈運至京師城,這也造就了作為京師外圍第一港——通州的繁盛。
便是小小的張家灣,各種客棧旅舍都有林林總總好幾十家,高中低檔,應有盡有。
馮紫英他們并沒有選擇驛館專有客舍,那里太擁擠了,每日北上的官員們早就把那里塞得滿滿當當,要去和那等小官吏員們爭,也是自找沒趣,所以自然而然也就選擇了這張家灣幾家最負盛名的旅舍。
瞰河樓便是其中一家,一面臨河,一面臨街,緊鄰碼頭不遠,向東則是張家灣這一帶最繁華的街市,各類物事在這里都可以得到交易,反倒是尋常的零買零賣并不太受歡迎,而主要是批發交易。
“紫英,出去走一走?”魏廣微走到馮紫英房間門口,喊了一聲。
“顯伯兄,難道還想去看看通州夜色?還是想看看通州八景?”馮紫英起身,身旁正在替馮紫英整理衣衫的瑞祥趕緊閃在一旁,馮紫英已經很不習慣男子替自己整理衣衫了,這讓他很膈應,而且也越發覺得沒有兩個俏婢在身旁侍候自己的不適應,才從西疆回來沒幾日啊,怎么自己就蛻變如此快?
“萬舟駢集和波分鳳沼不是都看了么?再要看其他幾景就得要改時間了。”魏廣微笑著道,“把夢章和克繇他們兩位也叫上吧,一塊兒出去走走。”
馮紫英本來是想去看看林丫頭的,就在隔壁的臨江閣,相距不到半里地,這兩家乃是張家灣的頭等旅舍,所以這邊選了瞰河樓,賈璉也就選了臨江閣。
還是看魏廣微的樣子,也是不容拒絕了。
魏廣微是馮紫英在晚明歷史中為數不多幾個能有記憶但是卻算不上特別有名的人物,無他,因為這個人比較古怪,所以讓馮紫英有點兒印象。
按照《明史》所言,此人乃是名臣魏允貞次子。
魏允貞在晚明很有名氣,大名鼎鼎的“南樂三魏”,其父魏允貞、叔父魏允中、魏允孚號稱一門三進士,而且均為良臣。
魏廣微作為“南樂三魏”的嫡子,也不愧其名,考中進士并館選庶吉士,仕途順暢,但是卻屬于那種風骨不佳的性子,正好遇上了魏忠賢,攪在了一塊兒。
魏忠賢號稱內魏,他號稱外魏,官居建極殿大學士、吏部尚書,不過此人后期居然又良心發現,和魏忠賢撇清,甚至就致仕了,病死家中。
不過在這一時空,“南樂三魏”依然名氣不小,只是沒有了木匠皇帝和魏忠賢而變成了大周,魏廣微元熙三十五年中進士,同樣館選庶吉士,在兩年翰林院編修之后到了工部。
現在的魏廣微完全看不出其他來,不但是北地士人中的中堅力量,而且因為其父和叔父的原因,其在北地士人中的印象極佳。
如果說要講北地士人分成三個年齡結構,那么像齊永泰、喬應甲、王永光、孫居相這些年齡在四十五到六十歲之間的屬于當之無愧的掌權派,然后就是周永春、魏廣微、這種年齡在三十到四十五歲之間的這種中堅實力派,再其次就是耿如杞、練國事、馮紫英這等后起之秀了。
這后起之秀中,目前要單說影響力最大的自然是馮紫英和練國事,但是要說官職品級做得最高的自然是已經是兵部職方司員外郎的耿如杞了。
三個年齡層次,也代表著整個北地士人的一個完整體系,當然這其中山西、山東、北直、河南是四大塊,山西、山東籍士人勢力最強,其次是河南和北直,再次才是陜西和遼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