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終于慢慢靠近了金陵碼頭,云集在碼頭上的龍禁尉和南京刑部的人手緊張的四處觀望打量著,提防著可疑人。
甚至還有一隊火銃手埋伏在碼頭兩側的倉房中,他們也得到了命令,一旦有險,對可疑人員便可開槍,格殺勿論。
前后兩艘船上的人也都緊張起來,這應該是最危險的時候了,而一旦下船離開了碼頭,在金陵城中再想要動手,就別想跑掉了,一般說來也不會有人敢在城內伏擊。
在過丹徒那一段最平靜水面時,大家緊張了一回,但是卻風平浪靜,甚至差點兒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把一艘南京都察院致仕退休的官員船當成了伏擊者,弄得手忙腳亂。
然后,一切都很平靜安泰,碼頭上南京戶部、工部和都察院的接站人員也和崔景榮一陣寒暄,然后便上了馬車,直接去了金陵城中迎賓館。
名義上是迎賓館,其實就是從各地來金陵城中的官員接待驛館,主要是接待來自京師城中的達官貴人們。
尤三姐一直手按在劍柄上,須臾不敢離。
她還從來沒有干過這類更像是保鏢護衛的角色,格外吃力。
與那等直接在沙場交鋒不一樣,隨時要保持高度警惕,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察悉各種可疑動靜,實在有些勉為其難。
身旁的秋琴心頗為好奇地一邊警戒,一邊打量著這個這兩天迅速熟悉起來的異族女子。
嗯,在秋琴心看來,這個女孩子就是異族女子。
雖然能說一口西北話,但是那劍眉藍眼加上深眶高鼻,還有那比自己還在剛給孩子斷了奶的二嫂更豐腴的身材,怎么看都不像是漢家女子。
聽說她是那位馮大人的侍妾,但是就跑江湖的她一眼就能看出對方還是一個處子之身,不過看她和那位馮大人頗為親昵,估摸著應該是還沒有收房的緣故。
不過秋琴心倒是挺喜歡對方豪爽大方的性子,或許北地人都是這樣?
“尤家妹子,不必緊張,那邊倉房里埋伏有人,刺客應該不會從那邊來,……”秋琴心一邊觀察著岸邊情況,一邊,卻在小心的用目光余光看著靠岸邊的水下。
這種從水里突然竄起來的殺手更為隱秘而不可測,但是時間卻很短,只有短短一息時間。
一幫人幾步路就能踏著船板上岸,若是不能得手,甚至得手恐怕都很難逃得性命。
“哦?姐姐怎么知道那邊有埋伏?”尤三姐訝然問道。
秋琴心嫣然一笑,“你看,那倉房原本就是一個最好的遮掩物,按理說肯定要安排人在兩邊布守,可是除了門口有一個人外,其余兩邊都是敞著,而且你看那幾扇·窗戶,明顯有人走動的光影,要么是強弩手,要么就是火銃手,甚至本來就是一個圈套,一旦刺客現身,沒準兒就是窗戶洞開,火銃齊鳴了,……”
尤三姐這才恍然大悟。
她雖然自小習練武技,但是卻沒有怎么走過江湖,這些江湖經驗更是欠缺,所以連馮紫英都發現把她給帶出來根本就是一個累贅,大概就真的只有暖床的作用,或許就是能夠在睡覺的時候能保護一下自己了。
尤三姐自己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當秋水劍派和漕幫、鹽幫的人加入進來之后,她就跟著秋琴心和秋琴心的二嫂,成日里詢問情況,一副刻苦好學的架勢。
不過尤三姐雖然不懂經驗,她還是聽出了秋琴心話語里的一些落寞,忍不住問道:“姐姐不是說刺客不太可能選則在這里動手么?這不是好事么?那就姐姐為何還悶悶不樂?”
秋琴心搖了搖頭,“這里不可能,就意味著這些人也許就會在他們去松江甚至蘇州的時候動手,那更不可測,危險更大,我們要防范和保護的壓力更大啊。”
不過這不是秋琴心內心的話,她還在想著父親前幾日里和自己說的話。
這一次秋水劍派幾乎是傾盡全力,除了父親因為身體不佳而沒來的話,大哥二哥加上自己以及派中高手全數出動。
大哥就曾經問過父親,為何對此事如此重視,而且林公病重,卸任在即,未來誰來接任這個巡鹽御史都很難說,秋家明年還能不能拿到窩商資格也都還是一個未知數了。
父親的話卻沒有說其他理由,只說林公這幾年待秋家不薄,這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秋家必須要在這一次行動中展示自己的實力,要讓衙門里知曉秋家是有用的。
父親也一度不無擔憂的提到隨著南京五軍都督府的營軍也開始裝備火銃手,據說下一步在揚州、蘇州等地營軍也可能要開始裝備火銃,而火銃的出現無疑是對他們這等靠刀劍討生活的江湖門派和標行鏢局的一種極大威脅。
當一個苦練幾十年的江湖好手,甚至頂不住一隊三人練了一年的火銃手三段擊時,這種打擊和失落感是不言而喻的。
當然秋琴心自然不會去和尤三姐說這些,但是父親卻很明確的說道,如果不能讓衙門里的官員們看到秋水劍派和秋家對朝廷的用處,那么明年哪怕是不換這個巡鹽御史,恐怕秋家要想拿到這個窩商資格也很難了。
朝廷和官員們很現實,你一個區區江湖門派,下九流的角色,若是沒有多少用處,你有什們資格去和其他背景更深人脈更厚的鹽商競爭?
哪怕是你的弟子給巡鹽御史當妾也不行,因為涉及利益太大了。
秋藏鋒最小的師妹宋如珊,便是林如海六年前納的侍妾,秋家也正是憑借著這個侍妾才開始真正踏入了窩商之路,這幾年也算是秋水劍派和秋家發展最快的時候,但是眼見得林如海病重,這等情況卻又讓秋水劍派不由得擔心起來。
事實上秋琴心甚至隱約清楚自己父親的一些想法,不過父親沒有明說,她也裝糊涂。
父親實際上很希望秋水劍派能在這一輪護衛行動中發揮作用,這也意味著這幫刺客殺手必須要出手,如果只是單純的一次警衛保護,而沒有任何意外,那秋水劍派就很難展示出自身實力和作用。
但同樣如果刺殺行動得手,哪怕是只是造成一些傷害,那秋水劍派也不會有好果子吃,所以這也讓秋琴心很是矛盾。
進了金陵城,馮紫英終于可以松了一口氣。
迎賓館護衛很嚴密,龍禁尉和南京刑部以及金陵府都有專門人員負責警戒,完全是把這一行人當成了都察院下來查案的御史規格,甚至更高。
在船上大家精神都有些緊張,現在終于放下心來,崔景榮也給大家放了假,讓大家休息兩日,然后再去龍江船廠,不過馮紫英更傾向于是讓龍江船廠那邊趕緊做好最后的準備,該彌補的彌補好。
“紫英,總算是把你盼來了。”賈雨村老遠就迎了出來,臉上的笑容卻是發自內心。
來了金陵府,自然是要拜會這位府尊大人的。
一晃賈雨村便在這里已經干滿了三年,從各方的風評口碑來看,好像還不錯,就看有沒有機會了。
金陵府知府若是元熙三十年之前,成為應天府尹,那是正三品官員,但元熙三十年后,應天府改為金陵府,這其實是一個對南京六部和都察院所在的降級,南京地位更是下降,所以金陵府知府和其他府名義上已經沒有太大區別,正四品官員。
但即便如此,賈雨村現在的地位也不是馮紫英所能比。
從六品到正四品,這中間整整差了五級,理論上哪怕你每一次三年一察都是上等,并且都能如愿以償的獲得晉升,也需要十五年才能走到這一步。
當然如果你能有雄厚的背景和像西征平叛乃至開海之略這樣的功勞,破格提拔的可能也是存在的。
馮紫英在起步時候就已經占了莫大優勢,當人家都還只能是從七品或者正七品時,他便已經跨過了這道關,直接步入了從六品,這相當于他已經比那些同年們甩開了最起碼三到六年的差距。
“雨村兄,我可是一到金陵,就首先來拜訪您了,……”馮紫英趕緊疾走幾步。
這一位能耐也不小,讓人不敢小覷。
現在的賈雨村已經不完全是是依靠王子騰了,雖然他和王子騰依然關系密切,但據說已經和方從哲搭上了線,而且和吏部那邊也有人脈。
雖說比賈雨村小了二十來歲,但是官場這等場合,從來就不是以年齡來計的,如果馮紫英現在是首輔,那么雨村兄這個兄字就可以省了,而賈雨村也絕無可能在以“紫英”相稱,那必定是首輔大人隨時喊響。
“呵呵,那為兄可是翹首期盼,今晚就在我府里安排,不能推托,……”
二人手握在一起,也是格外親熱。
賈雨村絲毫不以馮紫英年齡緣故而有什么不適應,這一位雖然是從六品,但是人家現在是內閣和皇上面前的紅人,而且又有齊永泰和喬應甲作靠山,誰敢小覷?
那是尋常官員攀附都攀附不到的,賈雨村自然要好生結交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