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嘣嘣嘣”的聲音在艙外響起時,馮紫英幾乎是不假思索的就地伏倒,然后順勢一個掃堂彈腿,將擺在面前的茶桌蹬向斜上方。
破空而來的弩矢狠狠的扎在了翻騰而上的桌面上,發出嗡嗡的顫栗聲,然后砸落在窗欞處,跌落下來。
那邊坐在后端的崔景榮幾人都是相顧失色,好在龍禁尉和漕幫的人都反應極快,瞬間就已經控制住了船艙外的兩翼,防止敵人跟進襲殺。
實際上這種在河面上的刺殺得手幾率極小。
因為河面寬敞,而且運河兩岸都是一馬平川,幾個刺客殺手,在面對一艘大船時,要想下手,要么就是鑿沉船造成混亂再趁勢刺殺,要么就是直接登船刺殺,再或者就只能用火銃甚至火炮強攻了。
但毫無疑問,難度都太高。
鑿沉船,說來簡單好像很可行,但實際上幾乎不可能,除非是在大江大河中間,運河上就顯得不切實際了。
這等專門用于載客的官船,首先就是講求安全,你還真以為可以水下閉氣不動聲色就把船鑿沉了,你以為漕幫這幫在水上混飯吃的江湖人是白癡?幾十年在水上打滾,便是稍微船底有些異響,他們都能聽出是擱淺還是碰上了異物,你就是金剛鉆也不可能一下子就把船底就鑿穿。
直接登船刺殺倒是簡單,但是要面對的就是秋水劍派和漕幫派出的高手護衛了,這還沒有算上龍禁尉的人,若是丟下幾個活口落入龍禁尉手中,那可就味道長了,如非得已,恐怕沒有誰會愿意采取這樣幾乎是送死的冒險方式。
其實最佳辦法就是用火銃甚至火炮襲擊,應該說這個方式是最佳的。
但是如果這是在泉州、漳州、廣州,或許還由此可能,畢竟來自呂宋西夷人的火炮火銃已經能夠從海盜和西夷人那里買到,但是這是運河上,而且馬上就是揚州城了,真正的大周內陸腹地,火銃火炮幾無可能出現在除開官軍之外的其他人手上。
喊殺呼號聲不絕于耳,很顯然龍禁尉和漕幫、秋水劍派的人已經和對手交鋒上了,但是很快就寂靜了下來。
艙內的人都是緊貼在艙板上,各自靠壁或者依托桌椅遮掩,這等情形下,什么風范氣度就不必講了,保命要緊,包括馮紫英在內。
看見范景文和賀逢圣二人,緊隨自己趴在艙板上,蒼白的臉色和慌亂的眼神,加上忍不住瑟瑟發抖的身軀,馮紫英心中好笑之余也能理解,并以前都是從未接觸過這些的讀書人,也沒有在邊關上生活過,何曾經歷過這等情形?
便是那崔景榮、魏廣微幾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倒是那孫居相還有些桀驁,趴在地上還能探頭探腦的四處打望。
這等客船艙壁相當堅固結識,便是勁弩也不可能射穿,所以也只能從窗戶處射入,而兩頭皆有漕幫和龍禁尉的人把守住,倒也不虞刺客能闖入。
等候了一炷香工夫,外邊聲音又大了起來,馮紫英想了一想這才起身,示意旁邊兩位同學:“夢章,克繇,起來吧,估計沒啥了。”
“啊?你怎么知道?”范景文遲疑了一下。
“我估計本來就不是來行刺的,更像是一種示威和警告,提醒咱們一行人呢。”
馮紫英話音剛落,那邊崔景榮也已經慢慢爬起身來,”紫英,為什么這么說?”
其他幾人也都四下打量觀望了一番之后,小心翼翼的提著艙壁起身。
“崔公,這都快到揚州了,咱們的公干都差不多結束了,說句不客氣的話,皇上和文淵閣那邊催得那么緊,我們每到一處調查完畢都要由奏折回去,剩下的也就是回去之后,聽咱們一行人的一個總體匯報就算了事大吉了,其實咱們都知道這會子只怕皇上和閣老們心里都有了計議了,無外乎也就還有一些細節上的斟酌罷了,說直白一些,就是已經沒咱們啥事兒了,刺殺我們還有何意義?”
“興許那些人并不清楚這里邊的底細,……”吳亮嗣話還沒說完,馮紫英就笑了氣力啊,“明仲兄,您是在侮辱這些人么?他們連這點兒消息都打探不到,還敢來摻和開海這趟渾水?”
一句話把吳亮嗣噎得說不出話來,但是一想也的確如此,能摻和開海之事,甚至還敢有這般動作的,哪家不是身家巨萬的?
雖然不知道究竟是誰,但是算也能算得到無外乎就是那些利益攸關者,而且基本上可以確定就是閩浙這幫人,而且還專門等到官船離開閩浙到了南直地面上才來玩這一出,還以為這樣可以避嫌,這反倒是更證明就是這幫人干的。
當孫居相氣哼哼的說出自己的觀點時,馮紫英卻斷然否定:“伯輔兄,您說的這個我不贊成,而且以我之見,恰恰是他們可能性最小,……”
“為什么?!”幾個人異口同聲。
“伯輔兄,這些人都是在商場打滾多年的了,和地方官府一樣交道頗深,一方面明知道是不可為,還要搞這一出,毫無意義,另一方面明知道這般行徑明顯會把我們的怒火和矛頭吸引到他們身上,您覺得他們會這么蠢么?要依我看啊,多半還是一些和他們利益有紛爭,甚至想把他們斬盡殺絕的可能性更大,這等嫁禍于人的伎倆對他們來說只怕早就不是什么新招數了,所以如果一會兒龍禁尉和漕幫、秋水劍派的人沒能抓到人的話,就足以說明小弟的判斷基本靠譜了。”
很快就有消息傳來,果真是沒抓到人,對方一擊不中便倏然遠遁,根本沒有給這邊任何機會,甚至在這邊追擊時還動用了幾只軍用強弩,一起丟給了龍禁尉這邊。
不過馮紫英看了看幾只已經被磨得差不多的勁弩,便搖了搖頭。
這等勁弩雖然說是大周營軍的定制版利器,但是只要花錢就沒有說弄不到手的,尤其是在閩浙兩廣,沿海這些衛所軍隊軍紀糜爛,尤其是一些軍官,吃空餉、走私,甚至勾結倭寇一起打家劫舍都有,遑論幾只勁弩。
這也說明人家早就做好了周全準備,只要沒有活人落在你手上,你就沒轍,懷疑都沒地方懷疑去。
當穿透上只剩下崔景榮和馮紫英兩個人的時候,一直沒怎么說話的崔景榮忍不住道:“紫英,你是不是猜出了這些人的來歷?他們什么意思?”
馮紫英苦笑,瞞不過崔景榮這個老狐貍。
“崔公,只是有些懷疑,但這種事情本身就沒有依據,猜測而已。”馮紫英搖搖頭,“您也看出來了?”
“嗯,的確是沒有刺殺的意思,真要刺殺也不會選擇這等地方了。”崔景榮表情復雜,“只是他們這樣做……”
“崔公,還是那句話,我觸動了人家的利益了,雖說都是為朝廷辦事,但是人家也是有上峰指令的,也要回去交差的,沒準兒人家也是花了很大血本才爭來這樣一個機會,卻被我這么來一出,一下子就給破壞了,損失大了去,回去怎么交差?”
馮紫英嘆了一口氣,“只是每個人處在不同位置上,也只能按照各自職責做事兒了,得罪人也好,損害了誰的利益也好,那都免不了,只有多理解了,還算好,人家也沒有太過分,……”
“還不過分?”崔景榮卻有了幾分怒意,“如此這般行事,成何體統?”
“崔公,我們只是懷疑,也未必就是他們,只是他們可能性大一些罷了,再說了,也很難說那些個原本想要以為可以趁勢拿下他們認為是理所當然會被瓜分的那一塊,結果卻被壞了事兒的人,這一塊興許他們也就和人早就計議好了,……”
馮紫英字斟句酌。
的確自己這一回得罪人太多了。
龍禁尉的,刑部的,誰知道這一趟是個大肥差?
還有那些個大海商,特別是那些剛準備進入的士紳豪商,正需要像古延秉這樣一撥沒人脈沒背景的走私商人來填補充實,早就摩拳擦掌了,連古延秉他們也早就有了心理準備,甚至考慮出逃海外了。
也許這幫人早就和龍禁尉、刑部甚至地方官府各方面都打點計議好了,就等時機成熟來分食,可現在卻被自己搶先截胡,而且皇命在身,敕令在手,一下子打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這個虧吃定了,但這口惡氣卻要找個地方發泄一下,順帶警告一下自己。
這么一盤算,嗯,好像也就可以接受了。
得罪了也就得罪了,這么大一塊利益,誰能輕易舍棄?
更何況明面上那也是皇上允了的,自己也是替朝廷替皇上辦事,他們也只能飲恨吞聲,否則恐怕就絕不可能是這么簡單一次警告了。
崔景榮雖然大略知曉馮紫英這是在替皇上替登萊那邊謀劃,但是這等事情本身也和他沒太大關系,只是他看不慣這等齷齪手段罷了。
“紫英,此事不能就此罷休,定要有個說法,否則都要這般,日后誰還敢替朝廷做事?”崔景榮輕哼了一聲道:“回京之后我便要稟明皇上和幾位閣老,當徹查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