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書房里,就看見書桌上堆滿的帖子。
馮紫英也有些無奈。
一石激起千重浪,八方云動,兩樁事兒牽扯面太寬,利益巨大,不能不讓人意動。
今日王子騰拉上牛繼宗找上自己,就是要商量登萊——遼南這一線航線如何盡快打通,就是因為他們已經得到了一些消息,自己接觸了一些江南海商,有可能會拉來一些海商北上登萊遼南。
馮紫英在朝會上提出的種種可能和要求也牽引無數人的心思。
如果銀莊真的能吸引到戶部設立戶頭存銀,這無疑是朝廷的一個背書保證,下一步就要好走許多。
而這家銀莊的經營模式也和現在京師、江南的這些銀莊錢鋪截然不同,不但可以提供匯通天下的服務,而且關鍵在于不收保管費,這才是最為關鍵的。
當下的銀莊錢鋪,抵當便要收取手續費,而抵當來的銀子如果再存入要到另外一處去取出,還要收取保管費,都是這般格局。
這等規矩對這些商賈們來說不可謂友善,但從方便的角度來說,這又是以江南為首和長江、運河兩岸以及邊塞的西安、大同、太原這幾地的商業越來越需要的。
遼南——登萊后勤補給航線和造船示意固然是要以登萊總督衙門為主,但是前期的籌備和與戶部、工部的具體協調的方略,肯定還是要由馮紫英來幫忙的。
這是一筆大買賣,自然引來江南商賈們的覬覦。
同樣,涉及到舉債的具體經辦,雖然肯定會是以戶部為主,但是目前戶部諸司乃至司務廳來辦理似乎都有些不合適,而且這還不僅僅涉及到舉債,還涉及到特許金的收取。
市舶司只負責海貿事宜和海稅收取,而且廢置日久,都需要完全重來,如何設置,職責任務,都還需要拿出條陳來計議一番,這邊內閣、戶部和吏部也都要會商。
這又讓無數京中和浙江、福建以及兩廣的官員們聞風而動,趨之若鶩。
誰不知道這是一個肥缺?
雖然未曾明確品軼,但是想也能想得到如果按照前明例制,這里邊有一個從六品的提舉,還有副提舉和一干大使副使,都是些炙手可熱油水豐足的職位。
特別是像這些市舶司的職位,不像其他清貴職位,必須要求科舉出身,也就意味著恩蔭和捐官都有機會競逐這等位置了。
而銀莊事宜更是牽動千萬人心,估摸著無數官員和他們背后的商賈都想要來了解其中內幕奧秘,看看這里邊是有利可圖還是風險巨大,另外這家銀莊將設立于何處,如何開展業務,也都是無數人關心的。
看著馮紫英坐在案桌前,看著面前堆砌的帖子,卻是一動不動,只是發愣,旁邊的香菱早已經細聲細氣地道:“爺,這是瑞祥送進來的,奴婢和云裳便依著爺原來提過的,把朝里的和外埠的,以及商賈們的都分列起來,喏,這是朝里官員的,這是外埠官員的,這是會館商賈們的,也分了地域,這是北地的,那是南邊兒來的,……”
這丫頭倒也心細,馮紫英心中微動。
內書房瑞祥寶祥都進來了不了,都是靠自己貼身丫頭整理打掃。
金釧兒、香菱和云裳都能識字,只有玉釧兒差點兒,但在感覺到幾個姐姐都能識字自己明顯重視外,玉釧兒現在也是十分認真的在習字。
原來這書房只能是云裳來,后來在確定了香菱身份之后,香菱也能進來了。
能不能進內書房,似乎也成了一個門檻,當然現在金釧兒也能進來了。
女孩子被收買的可能性更小,嗯,尤其是被梳攏過而且有著美好前程的丫頭們,要想被收買幾無可能。
隨手翻閱了一些,居然是以一些七八品官員的帖子居多,甚至還有一些自稱晚生,這讓馮紫英牙齒都酸了。
自己就是今科進士,還能有比自己晚的?估摸著多半是一些連舉人都沒考上的捐官或者恩蔭監生吧?
不出所料,找了幾份字跡還算工整的帖子看了,無外乎就是駢四儷六故作工巧的文字,自我介紹,嗯,很有點兒毛遂自薦的味道。
也難怪,市舶司一建就是三個,意味著從六品的提舉使就要設三個,還有從七品的副提舉三個,八品的大使副大使若干。
這雖然不比京官清貴,但是對于千里為官只為財的捐官恩蔭監生們來說,那就是肥得不能再肥的美差了。
現在朝中聲音都傳開了,廣州自不必說,寧波也基本上確定,但是泉州和漳州卻要再選一個,也就是在原來基礎之上增加了一個,這讓內外都是一片歡呼雀躍,寧波那邊放心了,而福建那邊也得到了安慰,至于你們福建人內部的糾斗那就是你們自個兒的事情了。
論理這市舶提舉司的官員怎么也輪不到馮紫英這個翰林院修撰來插言,但誰讓自己是閣老兼吏部尚書齊永泰的得意門生呢?
誰讓這樁事兒是自己提出來,而且拿出了一大堆關于市舶提舉司日常事務權責的條陳方略呢?
在很多人眼里,只怕馮紫英對著提舉使和副使起碼就有很大的發言權了。
其實這個觀點也沒錯,估摸著在市舶提舉司設立的時候,吏部那邊多少是要來詢問征求一番意見的,不管是禮節上的還是真心實意的,若是這任命的官員走馬上任卻是不堪勝任,恐怕吏部那邊也不好交票。
翻閱了幾份,馮紫英也就失去了興趣,這等雜事,他也懶得多過問,關鍵在于這些人心性如何,他也一無所知,多是些在京中尚未除官的待選人物。
想到這里,馮紫英倒是有些懷念起汪文言來了,有汪文言這樣一個趁手人物,只管丟給他,要不了多久,就能把這些人底細摸得清清楚楚,若是真有可堪造就之材,便是舉薦也值得了。
不過林如海那邊暫時還離不得汪文言,而且自己也有一些事情他還幫著著意接手了,江南未來也是一個需要大布局的地方,不比京師這邊遜色多少。
見馮紫英沒了興趣,香菱也乖巧地把帖子收好,然后疊好擺正。
香菱那柔媚乖覺的模樣看在馮紫英心中也是一動,”香菱,你不是說記不得你家中情況了么?我此番也去了蘇州,著蘇州府那邊詢問了一番,倒也有這么一家和你有些相像呢。”
都是十多年前的事情,說實話之前馮紫英離京之前也提起過,但是香菱卻沒有放在心上,她經歷這么些年,尤其是在金陵府里經歷一遭關司,也是對著衙門里的情形有所了解,便不抱希望。
在她看來自己都已經記不得自己父母的模樣了,也不知道自己住在什么地方,對以前的記憶毫無印象了,誰還能替你花這番心思?
只是在那拐子被抓時,隱約聽得提過應該是姑蘇那邊來的,但是蘇州府何等大?
這年頭拐子猖獗,每年一個縣里被拐子拐走或者黑心親戚圖財使壞賣掉的少兒何止數十人,整個蘇州府怕是每年結報丟失的少兒都不下百起,這十來年過去了,誰還能記得其當年的事兒?
而要查閱個府縣的刑房檔案,那又是何等繁瑣的事兒,便是馮紫英這樣京師下來的,你也不可能督著人家替你翻閱一二十年前的老檔,只能托人人情和銀子都一并使上了。
一直到馮紫英離開蘇州時,才得到消息,好像吳縣那邊還真的有一樁相似的情況。
之所以說相似是因為現在這家人已經不在縣里了,據說是女兒丟失之后父親瘋瘋癲癲到處找,還大病了一場,房子也被燒了,便帶著妻妾回了妻子封氏娘家,而妻子娘家則是浙江湖州那邊人士,具體情況就不知曉了。
當然最關鍵的一點是檔案中明確記載,說被拐家人自述女兒眉心有一顆胭脂痣,而且被拐時年齡也能對得上。
當馮紫英把這般情形和盤托出時,香菱幾乎要站不住了,“爺,您說的是真的?”
“傻丫頭,難道爺還能為這等事情騙你不成?這爺去了一趟蘇州,難道還能不把你們的事兒放在心上?”
馮紫英見香菱眼圈登時就紅了,身子也發顫,趕緊扶住,順勢就把她攬入懷中。
“只是吳縣那邊說你父母因為房宅因為隔壁寺廟失火殃及,沒了存身之處,便賣了田產,投奔你母親娘家那邊去了,而你母親卻是臨近浙江湖州府那邊人氏,他們便不知曉了,所以爺回來還得要去托人找浙江那邊查訪,不過有你父母的姓名,倒也不難。”
香菱香肩抽動,滴滴熱淚卻滲入馮紫英胸前衣衫,掙扎著便欲起身要給馮紫英跪下,卻被馮紫英一把抱起,“爺,您讓我跪您一回,若是能找到爹娘,香菱一輩子替你做牛做馬也心甘情愿,……”
“傻丫頭,你是爺的人,爺不替你做主,誰替你做主?放心,這等事情,爺自然會放在心上替你辦妥,這地上涼得慌,要跪謝爺,也要等夜里上床之后,到時候爺好好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