醞釀了好一陣,官應震這才緩緩地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茶,卻沒有說話。
略顯黝黑的面頰比起在青檀書院擔任掌院和山長期間顯得略微瘦削了一些,也顯示出在候任這段時間里,這位湖廣派的中堅領袖人物也不輕松。
大周朝廷士林中,湖廣士人一直是一支不可忽略的存在。
相較于無足輕重的西南士人和兩廣士人,湖廣士人幾乎每一科秋闈春闈都能有不俗的成績,這也使得湖廣士人一直在朝中保持著十分旺盛的生命力。
在北地士人和江南士人對峙越發明顯,矛盾日益加劇的情形下,湖廣士人一直是皇帝和其他士人借以對沖和平衡對方勢力的工具。
各方每每當覺得己方勢頭受挫,力量受到削弱而不利于己方的時候,都會考慮推出湖廣籍士人來作為緩沖,而皇帝往往也會傾向于如此安排,而湖廣士人也很樂于充當這樣一個角色。
當下的湖廣士人中,戶部尚書鄭繼芝,正在回京路上估計就這一二日里就要進京的兵部右侍郎兼三邊總督的柴恪,面前這位官應震,還有都察院右僉都御史楊鶴,以及戶部郎中吳亮嗣都是其中的佼佼者。
相比之下,馮紫英這個突如其來闖入大周政壇中的黑馬就顯得有些不同尋常了。
從表面上看起來,他得喬應甲舉薦入青檀書院,師從齊永泰和官應震,三位恩師恩主,兩位都是北地士人領袖,自己又是祖籍山東附籍順天府,而且成長于山西,可謂北得不能再北的北地士人典范了。
但是從其從政之后的種種建言獻策來看,其又不像那些單純激進的北地青年士子。
像西疆平叛和捍衛遼東這無疑是都是符合北方利益的,甚至再開還之略提出也是打著紓解朝廷在九邊防務上的財政壓力,確保九邊防務開支落實的名頭,但實際上,得益者絕不僅僅是北地人,甚至可以肯定的說,江南士紳商賈,尤其是閩浙士紳商賈受惠良多。
這也是無論是葉向高、李廷機還是方從哲對馮紫英都青眼有加的原因,也是他能一路順風直入翰林院修撰的關鍵。
否則光是這個破天荒的二甲進士授翰林院編撰,就算是他深受永隆帝的看重,便絕無可能在內閣獲得通過。
官場規矩可不是那么好破的,尤其是涉及到吏制上的變革,更是關系重大。
在葉向高、方從哲和李廷機等人看來,馮紫英雖然年輕,也是北地士人,但是起碼首先是一個識大體顧大局的大周士子文臣,要得到這幾位的如此評價,那可真不簡單。
現在馮紫英兼祧長房要迎娶蘇州名門世家,也是江南著名士人沈珫之女,甚至官應震還聽聞馮紫英還可能要娶兩淮巡鹽御史,同為蘇州士人的林海之女,加上馮紫英又是武勛出身,所以他對身份就一下子顯得混沌不清,模糊起來了。
以官應震的觀察,自己這位弟子的確心胸極廣,遠勝于自己這幾年在青檀書院教授過的任何一個弟子,也勝過他接觸過的任何一個年輕士人。
無論是練國事、許獬,還是韓敬、黃尊素和楊嗣昌、侯恂,起碼在視野胸襟上,這些同齡人是根本無法和馮紫英相比的。
而且馮紫英雖然在他同期的學子中年齡幾乎是最小的,僅比孫傳庭略大,但在春闈大比之后,便開始逐漸顯現出領袖風范。
如果說在書院的時候,范景文、賀逢圣等人還不太服氣馮紫英,但是在經歷了春闈大比和館選庶吉士之后,尤其是在經歷了西疆平叛和提出開海之略以及江南一行之后,賀逢圣和范景文,甚至連練國事都心悅誠服的認可了馮紫英在這一科中的領袖地位。
范景文前幾日里來拜會自己時就提到了馮紫英在江南之行的種種表現,特別是考察造船業和拉攏海商的舉措,讓范景文和賀逢圣二人都覺得自己讀這么多年書,怎么就和馮紫英差距這么大,為什么他們就從未考慮到或者說就想不出這樣的招數。
實際上連官應震自己聽到之后也一樣有很大震動,甚至捫心自問,如果自己處在那個位置上,能不能也能如馮紫英那樣。
官應震覺得恐怕自己或許會有類似的舉措,但是卻未必能像馮紫英做得那么果決利索,當然自己可以有自己的手段來做得更完美,讓那些人更信服,這卻不是馮紫英這個經歷履歷和年齡能做到的了。
也就是說假以時日,給馮紫英十年二十年的錘煉磨礪,這個家伙只怕真的要以史上最年輕的閣老甚至是首輔來證明自我吧?
這個念頭這個時候就一直在盤繞在官應震心中,而他目光則直勾勾地看著眼前的馮紫英,把馮紫英看得毛骨悚然。
“官師?……,”
官應震終于收拾回種種復雜的心緒,輕哼了一聲,放下茶杯。
“說說吧,你對下一步的考慮,嗯,也就是開海事務你覺得應該達到一個什么樣的目的結果?當下要從哪幾方面入手?”
官應震斟酌著言辭。
葉向高和齊永泰都分別和他談了,這事兒就算是基本上確定下來了。
南京戶部左侍郎,掌中書科事,負責朝廷一應開海事務,現在就等著皇上召見,正式確認之后,朝廷就要行文了。
“為師現在和你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了,君豫昨日也來找了為師,不知道是從哪里得到的消息,也想和你一道來做事,為師在想,翰林院若是一下子連失兩員大將,黃汝良見到為師,會不會要和為師撕扯一番了。”
馮紫英啞然失笑,練國事動作很快啊。
至于消息來源,練國事是河南士人,即將從戶部右侍郎轉任吏部右侍郎的崔景榮便是其鄉人,這等消息自然是瞞不過的。
“呵呵,官師,君豫兄前幾日就來了學生這里,覺得在翰林遠里修史沒意義,不想再繼續,所以來問弟子,弟子說當然愿意和他一起做事了。”馮紫英樂呵呵地道:“至于翰林院里,英才薈萃,哪里會缺弟子和君豫兄這兩人?黃大人怕是巴心不得弟子不在他眼皮子底下呢,成日掛著翰林院的職銜,卻又不干修史制誥的活兒,再說了,黃大人這個禮部右侍郎掌翰林院事的活兒還能干多久還說不清楚呢。”
官應震瞪了馮紫英一眼,“你又知道了?怎么以前沒發現紫英你還有這個喜好?”
馮紫英嘿嘿一笑,官場中人,除非有絕大自制力者,否則誰不好這一口?況且都關乎自身利益,豈能不關心?
“說正事!”官應震沒好氣地斥責了一句。
“呃,從大的方面來說,自然是開通遼南——登萊航線,確保遼東后勤保障,這是兵部和朝廷的基本要求,也是登萊總督府的主責,而這前期事實卻需要我們來推進。”馮紫英也面色鄭重起來,“這是北面,南面則是大力發展海貿,收了商人們的特許金,還要大舉舉債,戶部還指望著開放海貿之后,市舶司能為其帶來穩定的海稅收入,最好能夠在解決舉債之后,還能再有一些收益,……”
“這是明面上的,還有呢?”官應震也不是迂腐文人,他擔任青檀書院掌院之前,一樣在仕途上顛簸了幾十年,看問題當然不會如此淺薄。
“再深一層,除了日本和朝鮮貿易要控制在朝廷手中外,弟子有意打通登萊經朝鮮到蝦夷地的路徑,進而直通建州女真的后方,和海西女真、野人女真結盟,使其首尾難顧,再不濟也要讓建州女真不能全力西向南下。”馮紫英語氣堅定,顯然是對此早有定議,“開發東番,解決沿海海盜和倭寇問題,同時讓東番能成為朝廷在東海上的一塊戰略要地和財賦之地。”
官應震緩緩搖頭,“就這些?紫英,為師覺得這不像是你的胸襟韜略啊,你應該還有一些想法才對,難道還要瞞著為師不成?”
“官師,您這把弟子抬得太高了,光這些,五年能有小成,十年能看到結果,那都十分難得了,弟子又不是神仙,哪里有那么大的本事?而且官師,這不過是弟子的一些粗淺想法,照理說這該是您來拿出您的想法才對,弟子不過是給您提供一些參考意見罷了。”
馮紫英趕緊求饒。
“哼,少給我來這一套,為師還不了解你?”官應震毫不客氣,“這只是最現實最表面或者最直接的目的,你應該還有一些更深遠的目標才對,這是為師的感覺,而且走一步看三步,這不是你的慣用套路么?這也才兩步,把第三步拿出來說說。”
馮紫英也沒想到這位官師一來就要逼著自己和盤托出,但不得不說知徒莫若師,自己在青檀書院的兩年多時間估計給官應震留下了太深的印象,所以他也不相信自己只是簡單的這么一些想法,當然,自己也的確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