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靜王要替為父慶賀餞行?”馮唐剛端起的茶盅又放了下來,疑惑地道:“他這么說的?”
“嗯,兒子也有些奇怪,他說還有牛公和王公,估計還會有其他一些人,但脫不開四王八公十二侯這些家吧。”馮紫英沉吟著,“兒子當時也不好推托,但又覺得這里邊怕是有些什么。”
馮唐擺擺手,“馮家好歹也還是武勛一脈,若是過于疏遠,反倒落了痕跡,王子騰和牛繼宗兩人倒是越走越緊,我此番去遼東,這薊鎮之事卻還沒有一個說法,我問過柴恪,他語焉不詳,好像是皇上沒有表態,這事兒就擱置下來了。”
“莫不是陳敬軒有什么問題?”馮紫英也猜不透這里邊有什么,陳敬軒是永隆帝提拔起來的,現在升任三邊總督好像也說得過去,但為什么薊鎮總兵這個關鍵位置卻遲遲不落子?
“不好說,情理上不該才對,但誰又能說得清楚,陳敬軒原來一直漕運上,但再早卻是在薊鎮呆過,所以之前的情形,誰能打包票?”馮唐搖頭。
“那爹是怎么考慮的?”
“既然朝廷不定,但薊鎮這邊也不能無主,那我就和兵部這邊說了,我先代理,讓尤世威擔任副總兵,負責處理日常事務。”馮唐很果決,“尤世祿跟著尤世威去,先替我把這薊鎮給我看牢了,曹文詔和尤世功跟我去遼東,我打算讓賀人龍來負責組建火銃營。”
對于自己老爹在人事上的安排,馮紫英自然是插不了嘴的,但他知道尤氏三兄弟早已經成為老爹的心腹,而曹文詔則是老爹在大同時候的心腹。
至于賀人龍部更是相當于老爹的親衛隊,只是賀人龍年齡太輕,不可能一蹴而就,但現在新組建火銃營,卻正好合用。
“爹難道不打算用遼東將領?”馮紫英忍不住道。
他也知道這種情形下,要顯示什么任人唯賢,唯才是舉,明顯不可能,自己老爹才去,肯定只能先用自己最貼心的人,不可能反而去用什么不熟悉的外人。
只不過遼東鎮乃是整個九邊兵力最雄厚的一個軍鎮,麾下人馬眾多,又面臨著直接對抗建州女真,而且現在建州女真還在攻略海西女真烏拉部,所以也耽擱不起,單單靠曹文詔和尤世祿兩人是肯定鎮不住的,還得要從遼東鎮內部拉出一部分歸附老爹自己的人馬才行。
“慢慢來吧。”馮唐捋了捋胡須,“你說的那個趙率教,我了解過了,倒是一個能征慣戰的角色,不過李成梁不太喜歡他,所以一直壓著他,還有一個杜松,據說也是能打的,不過這廝聽說有些桀驁不馴,尤喜輕功冒進,……”
馮唐已經開始做了不少準備工作了,看樣子也是既來之則安之,要在遼東大干一番了。
“爹,你還記得我幾年前去臨清遭遇民變的事情么?”
馮唐愣了一下,“怎么不記得,你娘不是為此事差點兒就和我翻臉了,怎么了?”
“當時我游水出城去找李三才和喬師、陳敬軒他們求救,有一個一道的伙伴,你記得么?”馮紫英點點頭。
“記得啊,嗯,好像是姓左吧,年齡和你差不多,軍戶出身吧?”馮唐有些印象,“怎么了?”
“三年前他就入軍了,前年便隨著衛軍抽調補充遼東鎮,在遼東了,這家伙是個膽大妄為的主兒,年初我收到他的來信,他在去年與寇邊的韃靼人的交鋒中連斬三騎,已經擢拔為總旗了。”
馮紫英說起左良玉就忍不住嘴角帶笑,這廝還真的不愧是歷史上的人物,才十六歲便已經能沖陣斬將了,斬殺三名蒙古騎兵,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哦?這么年輕就總旗了?”馮唐也吃了一驚,這遼東軍中要出頭可不簡單,若是沒有點兒人脈關系,那要想出頭就只能憑軍功了,而軍功也是最能讓所有人都無話可說的。
“嗯,這家伙機警果敢,膽大心細,是個當兵的好料子,我離開臨清時就硬生生壓著他去讀了兩年書,據說這家伙也是不肯,大概就認得幾百個大字而已。”
馮紫英也是嘆息,不過這年頭便是當到參將總兵的也有不少人大字不識,左良玉能認得幾百字,能讀兵書,已經相當不錯了。
“他在哪里?”馮唐來了興趣。
“鎮遠堡。”
“哦,鎮遠堡,我知道,正好就在西路廣寧衛這邊啊。”馮唐對薊遼都不算太熟悉,但是自打知曉自己去遼東勢在必行之后,就開始熟悉薊遼這邊的地形地況了。
“爹這一去遼東,我也正好可以給他去一封信,若是爹需要了解一下最下邊的情況,他倒是一個好幫手。”
馮紫英的話讓馮唐很高興,滿意地點頭,“嗯,都是臨清人,親不親,家鄉人啊。”
“廣寧路那邊直接面對蒙古人和葉赫部,乃是最為關鍵之地,爹若是坐鎮廣寧,也須得要有一支親兵隊,如果賀大哥要去組建火銃營,那良玉其實可以到爹的親兵隊來。”馮紫英建議道。
看了一眼自己兒子,馮唐笑了起來,“紫英,看來你很看好你這個昔日伙伴啊,嗯,我會考慮的,不過十六七歲的少年郎,還是太年輕了一些,我得要考察一番,我的親兵隊可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干的。”
賀人龍最早便是從馮唐的親兵隊成長起來的,短短兩年間就突飛猛進,當然這和賀人龍是武進士出身有很大關系。
“那爹打算如何應對努爾哈赤對烏拉部的進攻?“馮紫英看著自己父親,“葉赫部在京師城留了人,布揚古托人帶信來說,努爾哈赤派褚英和代善猛攻烏拉部,布占泰已經有些撐不住了。”
馮唐沉默不語。
馮紫英也知道這種事情自己沒有決定權,最終還得要自己老爹去了遼東之后了解具體詳情才能決斷,而且老爹現在對遼東鎮的軍隊并未能完全掌握,李氏軍隊未必會令行禁止,而其他非李氏軍隊也需要加以甄別和收攬才行,這都需要時間。
“紫英,爹明白你的想法,沒錯烏拉部很重要,若是不救烏拉部,恐怕不斷會冷了葉赫部的心,也會給建州女真打開征服東海女真的大門,但是爹現在也沒法回答這個問題,若是我是李成梁,自然可以游刃有余,但現在尤世威和尤世功還需要穩住薊鎮,曹文詔和尤世祿帶的兵不過區區萬人,而且地況不熟,如何與建州女真相斗?
馮唐也是思考了良久才回答這個問題。
“紫英,你說如果讓葉赫部出兵相助,我們需要付出什么?”馮唐突然沉聲問道:“銀子,糧食,還是武器?”
“布揚古不肯出兵,他擔心會招來建州女真的報復,引火燒身。”馮紫英搖搖頭,“我曾經和他談過,但是他們對建州女真畏懼過甚,而且也擔心科爾沁人從他們背后插一刀。”
“科爾沁人?”馮唐沉吟起來,“紫英,你覺得如果讓察哈爾人找科爾沁人的麻煩怎么樣?能不能讓葉赫部無后顧之憂,進而讓他們增援烏拉部?”
馮唐的觀點也很簡單,他才去遼東,不可能馬上就興刀兵,只能依靠大周在這周邊的影響力和物資優勢來調動這些周邊力量,只要能達到目的,花一些銀子和糧食這些物資,都是值得的。
“爹能說動林丹巴圖爾?”馮紫英眼睛一亮,他知道老爹在草原諸部里都有不小的影響力。
“察哈爾人內部也是七拱八翹,但畢竟他們是蒙古人共主,科爾沁人和建州女真眉來眼去,察哈爾人肯定是不舒服的,我打算去了遼東之后,把一部分淘汰的火器送給林丹巴圖爾算是我上任的禮物,也要求他要控制住科爾沁部,不能讓蒙古人成為建州女真的奴仆,……”
馮唐已經有了一些初步打算,當然肯定不會說的這么簡單,這里邊還會有不少交易。
“舒爾哈齊那邊爹有何打算?”馮紫英再問道:“這枚棋子若是用好了,也是非常有用的,女真人這種用血緣關系維系起來的體制固然有其優勢,但是其劣勢更明顯,努爾哈赤不敢輕易解決他這個戰功彪炳的兄弟,他這個兄弟手底下還有一大票能打能戰的將領和士卒,這就是我們的機會。”
“這個情況我已經讓兵部職方司盡最大努力收集情況去了,對了,山陜商人那邊我也找了人安排過去,看看能不能發揮作用。”馮唐眼睛里閃動著狠辣的光芒,“舒爾哈齊還有幾個兒子和部下,據說現在努爾哈赤還沒有能下定決心解決舒爾哈齊,或許是投鼠忌器,不愿意在建州內部引發內亂吧,我打算一去就要想辦法把舒爾哈齊這一部給接出來,哪怕舒爾哈齊手里沒有一兵一卒了,其作用也是不可小覷的。”
“爹,兒子以為建州女真雖然勢力膨脹得很厲害,但是這都是建立在奴酋努爾哈赤的強力控制之下,其實建州女真內部也一樣是有矛盾的,像舒爾哈齊父子,像努爾哈赤的長子褚英和次子代善以及五子莽古爾泰,之間都有很大矛盾,即便是我們現在用不上,但是只要能一直掌握他們之間的矛盾,終歸有一天,失敗者在發現他們只有依靠外人才能避免自己被勝利者所殺時,我們就會成為這些失敗者的最好靠山和盟友。”
馮紫英的大膽建議讓馮唐也是頗為贊同。
建州女真和蒙古諸部都一樣,本身不健全的承襲體制和權力共享機制使得他們在面臨權力分割和繼承之時就必定會引發內部矛盾的激化,甚至大周還可以引導這種矛盾激化來為己所用。
這些失敗者并非沒有實力,而是他們的實力不及勝利者,但是在他們得到大周支持時,他們就擁有了和勝利者抗衡的本錢,同樣,這些失敗者也只有依靠大周才能和必置他們于死地的對手抗衡下去。
“紫英,看來你比爹在這方面下的工夫還深啊。”馮唐不無感慨,“你說的爹都記下了,對建州女真的戰事不是十年八年就能結束的,或許這會一直持續下去,直到徹底解決他們,朝廷得有這個心理準備才行,也不知道你爹能不能熬到那一天。”
“爹盡管放心,您身子還壯著呢。”馮紫英趕緊替自己老爹打氣。
“嗯,記住,既然你在京師,就得替爹把兵部和戶部那邊盯著,打仗就是打后勤物資,沒有了糧餉,再多的兵,再強的兵,都是軟腳蝦。”馮唐狠狠地拍了自己兒子肩頭一下,“爹也想通了,不去則已,去就得要干出一個名堂來,只要你抓緊時間替爹把馮家香火解決了,爹這條命就算是丟在遼東也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