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書房中把給自己的回信寫完,馮紫英才舒了一口氣。
建州女真表現得很安靜,這讓老爹心中也有些沒底,已經來了兩封信詢問情況了。
一方面是詢問朝廷這邊有沒有新的動態。
雖然老爹在朝中也有自己的信息渠道,但是隨著汪文言插手和開始密織屬于馮紫英自己的人脈和情報體系,差距就開始顯現出來了。
馮唐終于意識到在朝廷中缺乏一個專門從事這方面事務的主事者短板有多么明顯,那種純粹靠以往同僚同事和上司之間往來信函和朝廷邸報構建起來的情報體系這個時候就顯得多么單薄蒼白。
相比于汪文言為首整合起來的情報體系,雖然還顯得很稚嫩粗糙,尤其是南方很多情報現在對馮紫英來說價值和意義還顯現不出來,同時北地的資源卻又十分零散,汪文言再有本事,也不可能一下子就能達到所期望的效果,這需要時間慢慢來沉淀。
像葉赫部在京師中留守人員就已經和汪文言手底下的人建立了固定聯系,這樣可以將來自科爾沁、喀爾喀、察哈爾和葉赫部、烏拉部甚至像渥集部那邊的東海女真情報信息都能慢慢傳遞回來。
同樣,在臨清的王朝佐身邊,馮紫英也讓汪文言安排了一個固定人手,定期接收王朝佐那邊傳遞過來的關于白蓮教的消息,并與在白蓮教在北直隸這邊的活動情況聯系起來。
再比如在大同、榆林那邊的一些人脈資源,馮紫英也開始從自己父親那邊拿到一些交給了汪文言,可以慢慢整合進來,當然這還有一個過程,不會因為馮唐交給馮紫英,雙方就能迅速建立起一種如原來那么熟稔信任的關系,這都需要在相互的合作和互利的過程中來慢慢加深。
老爹在信中提到了建州女真暫停了對烏拉部的大規模進攻,但是小股的襲擾和侵略卻驟然多了起來,這給了烏拉部很大的傷害。
同時努爾哈赤對舒爾哈齊這邊則采取了限制和擠壓的方式,使得舒爾哈齊難以迅速擴充實力,許多剛和舒爾哈齊搭上線的一些東海女真的小部落便遭到了努爾哈赤那邊的猛烈打擊,多來這么幾回,許多東海女真渥集部的小部落就再也不敢向舒爾哈齊靠攏了。
努爾哈赤能帶領建州女真迅速崛起,的確還是有幾分本事的,很快就拿出了針對己方指定出的戰略對策,而且迅速執行下去,也起到了效果。
科爾沁人那邊據葉赫部反饋回來的消息,努爾哈赤的使者不斷進入科爾沁諸部,而且大肆送禮,聯姻勢頭更強,這也讓馮紫英有些擔心察哈爾人還能不能控制住科爾沁,避免科爾沁人倒向建州女真。
歷史上林丹汗就是一個志大才疏的角色,之前狂妄無比擺出要一個打十個的架勢,結果被建州女真打得丟盔棄甲,被迫西竄,現在雖然有大周支持其威懾科爾沁人,但是科爾沁人現實得多,未必會真正臣服于所謂黃金家族的察哈爾人。
馮紫英給老爹的回信也提了自己的建議,堅決防止科爾沁人與建州女真的走近,盡一切努力,破壞建州女真科爾沁人的聯姻,繼續加強葉赫部的實力,使得其成為阻絕科爾沁人與建州女真勾連起來的堅實屏障。
另外察哈爾人這邊仍然要從朝廷和遼東總督府兩方面來促使其壓制科爾沁人,以求盡可能斬斷建州女真的外聯勢頭。
馮紫英也提到了會盡快推動登萊這邊先期組建一支探索船隊繞過朝鮮,探索通過鯨海與東海女真建立起聯系,盡可能推動東海女真直接接受大周冊封,實現釜底抽薪,讓東海女真諸部不為建州女真所用。
這一切都要取決于朝廷對遼東方面的支持力度。
前半年馮唐赴任時獲得了朝廷的鼎力支持,但是這種支持力度還能持續下去么?馮紫英不敢確定。
雖然開海之略的確為朝廷的財賦收入帶來了巨大的改善,但是這種改善很大程度是一次性的,而長期固定的每年收益所占比例并不大,還需要多年的培育,像特許金、市舶司收取的海稅,才能真正成長起來。
在馮紫英看來,歸根結底要想讓大周的財賦收入有一個持久穩定的增長,那么只能是大力推動工商業發展和海貿發展,尤其是像對國計民生具有重大支撐作用的幾大產業發展,比如煤鐵復合產業,比如能帶動巨大海貿出口的絲織和棉紡織業,制茶和制瓷業。
馮紫英很清楚大周現在還是一個純粹的封建農業國度,農業,也就是糧食產量的穩定性直接決定著大周王朝的安危,但是威脅大周王朝安危的因素不僅僅是糧食問題,外患不是單靠農業也就是糧食是否豐收能解決的,這還需要朝廷有豐足的賦稅收入和強有力的軍隊捍衛。
歸根結底,還是要說到朝廷財賦是否充裕。
“爺,許爺、傅爺、宋爺他們幾位來了。”
馮紫英笑了起來,這一大早就過來,肯定是要邀請自己一道去鴻賓樓等榜。
前科青檀書院便在鴻賓樓大獲全勝,現在青檀書院已經將鴻賓樓視為了風水寶地,所以早不早就把鴻賓樓包了下來,青檀書院所有參加春闈大比的學子都住在鴻賓樓,現在大家也都坐在鴻賓樓中坐等張榜。
“請他們稍等。”馮紫英先行回了東邊兒,看到沈自征正在和沈宜修說著話,便笑著問道:“看樣子君庸是胸有成竹了,虎臣、玉鉉、仲倫他們來邀請我去鴻賓樓候幫,君庸要一起去么?”
沈宜修見丈夫進門來,趕緊起身,“相公,君庸說就不和你們一塊兒去了,他和幾位同學也約好了要一起看榜,可能還有楊大人和侯大人他們,……”
“哦?君庸要和文弱、若谷他們一道看榜?”馮紫英嘴角含笑。
“嗯,早就說好,文弱和若谷他們都在狀元樓等我們了。”沈自征頗為自得,今番考試他自己感覺甚好,尤其是有了馮紫英的針對性幫助打題和指導其分析論述,所以在春闈中極為有利。
“那行,君庸你先去吧。”馮紫英也不勉強,這等事情都是要和自己最要好的朋友一起分享,沈自征雖然成了自己舅子,但是關系也還是無法和楊文弱·楊嗣昌、侯恂、侯恪等同窗多年的密友相比。
見到沈自征昂揚出門,沈宜修來到馮紫英身畔,面帶憂色,“相公,君庸這一次應該沒問題吧?妾身擔心若是未中,只怕君庸受打擊太大,會一蹶不振,他對此次春闈大比可是充滿信心,就怕萬一沒能中式,那就……”
“不至于,君庸的經義水準比我強多了,時政策論這一塊,這兩個月我也替他指導了許多,而且他回來說的大題范圍,我基本上都和他探討過,只要正常發揮,我覺得二甲大有希望。”馮紫英安慰著妻子。
“那就好,但愿君庸能一舉過關,哪怕是三甲末名,妾身都滿足了。”這不確定因素實在太多,自己弟弟雖然聰穎,但是卻也無法和丈夫以及楊嗣昌這種天縱之才相比,這一點沈宜修還是清楚的。
“放心吧,要不為夫和宛君打個賭,若是君庸考中二甲進士,宛君便許我荒唐一回,若是君庸考中三甲進士,宛君就……”馮紫英話音未落,就被沈宜修紅著臉打斷,“若是君庸考中二甲進士,妾身便去和婆婆說,為相公再納二妾,若是君庸考中三甲進士,相公便可再納一妾,若是君庸沒考中,那相公怎么說?”
馮紫英目瞪口呆,好半晌才道:“宛君,為夫可沒有納妾的想法,有尤二姐和尤三姐,為夫已經很滿意了,……”
“妾身又沒有說現在,相公的心思妾身可是了解的,話說到這里,若是君庸沒考上,那相公可要負責開導好君庸,莫要讓他垂頭喪氣,失了意志。”沈宜修抿著嘴輕笑道。
馮紫英連連搖頭,“宛君,你這是故意在給為夫挖坑啊。”
和丈夫在一起這么久了,沈宜修也已經習慣于丈夫嘴里經常冒出一些聽不懂的言語,像挖坑這個詞兒之前她就不明白什么意思,后來丈夫解釋她才明白。
“是不是挖坑,相公心里明白,沒準兒相公現在內心竊喜,仔細策劃究竟該納誰才好呢。”
沈宜修的打趣讓馮紫英更是面皮發紅,連連擺手,“宛君,你要再這么說,我可就不和你打這個賭了,……”
沈宜修假作著急,挽住丈夫胳膊,“妾身不過是開個玩笑,相公還是趕緊去把,這樣耽擱讓別人等著不禮貌。”
馮紫英一行人到了鴻賓樓時,看到了周永春和畢自嚴二人正并肩上二樓。
“山長,掌院。”周永春出任山長之后,掌院一職一職空缺,一直到畢自嚴從工部郎中辭任之后,便立即將其邀請到青檀書院擔任掌院。
二人都是山東人,畢自嚴籍貫淄川,周永春甚至還比畢自嚴小三四歲,但是二人關系一直密切,所以周永春一發出邀請,畢自嚴便欣然應允。
馮紫英也是山東人,所以周畢二人對馮紫英也是格外親近。
“紫英來了?我就知道他們肯定會去邀請你來。”周永春笑著道,“走吧,一道上樓,看看今科誰領風騷。”
馮紫英也沒有客套,便緊隨二人上樓,畢自嚴卻示意馮紫英留步。
“掌院。”馮紫英不知道畢自嚴這個時候招呼自己做什么,他和畢自嚴不是特別熟悉,但是也接觸了幾回知道對方在戶部和工部都曾任職,尤其是是財政好手。
“本來我都不在朝中做事了,不該管這些閑事了,但是我聽說登萊那邊開支巨大,王子騰屢屢向兵部和戶部發難,登萊那邊情況我不太了解,真的需要那么多銀子?如此急切?”
馮紫英沒想到對方已經不在其位了,還一心為公,也有些感觸,沉吟了一下才道:“掌院,登萊新建,肯定是需要銀子的,但是不是那么急迫,我卻覺得有待商榷,水師艦隊打造肯定要花銀子,但是登萊軍規模卻急劇擴大,這恐怕才是登萊總督府銀子不夠用的主因吧?”
畢自嚴一怔之后,忍不住撫掌嘆息,“這幫武人,私心雜念太重,根本不為朝廷計,……”
話一出口才反應過來,眼前這一位也是武人出身,畢自嚴臉色一紅,趕緊要解釋,但是卻被馮紫英微笑著制止:“掌院無需解釋道歉,我明白掌院的意思,武人中的確有許多人罔顧大局,私心甚重,甚至可以說心懷叵測,不過這不代表所有人,軍隊中絕大多數人還是識大體顧大局的。”
畢自嚴連連點頭,但是隨即又道:“紫英,像令尊這等為君分憂的武將委實太少了。”
馮紫英心中暗笑,若是等到畢自嚴了解到今年老爹對兵部開的條件,只怕畢自嚴又要大罵自己老爹揮金如土驕奢淫逸了。
馮紫英感覺畢自嚴還沒已完全從朝臣的思維里走出來,或許是時日太短,或許對方根本就不適合在書院里授業,還是當一名做實事的朝臣更合適一些。
一上樓,就看見了圍成了十來張茶桌的書院學子們,馮紫英的出現也引來了一干學子們的歡呼,馮紫英也看到了練國事也到了,還有許獬、范景文等人。
“子遜兄好久不見了。”馮紫英也和許獬見禮,對方已經基本確定要留在禮部,頗得李廷機的欣賞。
許獬看到馮紫英時也是心情復雜,對方每一步走得都讓人看不清,明明可以留在朝中,從吏部到戶部或者都察院,都可以任挑任選,但是他卻得到消息,對方居然要下地方去任職。
這讓許獬百思不得其解,難道馮紫英會不知道京官和地方官員之間的差距?他不知道,難道齊永泰他們也不知道?
寒暄之后,許獬見周圍人甚多,也不好多問,只能拉著馮紫英和練國事、范景文他們同桌靜待那一刻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