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段氏說得沒錯,這段時間馮紫英的確陷入了忙碌之中,甚至沒有太多心思來過問兼祧的事情,反正向禮部已經申請,也就是一個走程序的問題。
他需要在走之前把許多事情都要有比較完善妥當的安排。
該做的事情都要做,該見的人都得要見,該說的話也得說到,日后自己雖然還可以通過書信遙控一些事情,但是許多就只能靠各自的臨場發揮了。
比如《內參》。
方有度進入都察院,鄭崇儉和王應熊進入兵部,那么《內參》這日后三年就必須要交給其他人來了。
合適人選也有幾個,許其勛,陳奇瑜,孫傳庭,傅宗龍,薛文周,這幾個都是青檀書院的同學。
還有一個在殿試中高中第二名的馬士英,論理此人才應該是最合適的人選。
馮紫英接觸過幾回,待人接物都很有風范兒,雖然只比馮紫英大一歲多,但是接觸下來,如沐春風,之前會試時還不覺得,但殿試一過,立即就顯現出不同凡響。
不過馬士英卻是馮紫英他們這一科都已經高中之后才從貴州來青檀書院求學的,所以和馮紫英、練國事這一幫永隆五年的師兄們并沒有什么交道,也就談不上多少交情。
但馮紫英雖然知道此人在前世中明末極有名氣,卻是爭議頗大,接觸這么幾次,感覺此人言談舉止中亦是比較務實,這一點也是馮紫英很欣賞的。
不過像范景文、方有度等人不太贊同將《內參》的總編一職交給對方,認為交給陳奇瑜或者宋師襄乃至孫傳庭和許其勛都可以,畢竟這些人更為值得信賴。
不過練國事卻贊同馮紫英的意見,認為既然要做大事,便當心胸寬闊,不能再一味囿于地域之見,而應當有海納百川之氣概。
王應熊作為青檀書院中西南士人代表也贊同由馬士英來擔任總編,認為馬士英做事作風踏實,文章言之有物,可堪大任。
最后馮紫英和練國事也商量了一番,覺得可以對《內參》編輯部進行改組,設立編輯委員會,編輯委員會由總編和副總編,以及三位主編組成,負責處理一切《內參》事務,其中由馬士英擔任總編,陳奇瑜擔任副總編,宋師襄、孫傳庭、許其勛三人任主編。
這樣一來,一個西南士子擔任總編一名北地士子擔任副總編而剩下三名主編則是兩名北地士子一名江南士子,也算是相對平衡,既沒有是去北地士人占據主導地位的優勢但是卻又更提升了非北地士子在青檀學子中的地位。
“坐,瑤草。”馮紫英降階相迎讓馬士英也很激動。
他也知道這位前科青檀書院的傳奇人物即將外放為官,去永平府擔任同知,這一度也在青檀書院里引起了很大爭議。
但是以馬士英對馮紫英的了解和觀察他覺得馮紫英可能既不是像有些人所說是因為“背叛”了北地士人利益而“放逐”也不是像有的人所說這是一種變相的保護他感覺更像是馮紫英的一種主動策略而下放。
馮紫英公開所言是他更愿意下地方去打磨鍛煉熟悉一下地方事務,馬士英覺得可能還真有一些這方面的因素但是肯定還有其他一些更重要的隱藏未露的原因。
在馬士英看來,以馮紫英當下的身份卻愿意主動下地方,如果真的是想要打磨砥礪自己,熟悉地方事務,那真的就是所謀乃大了,目標是直指日后的閣老。
宰相必起于州郡,這句話雖然未必完全合用,但是如果一個在府州有過履歷的官員,無疑是更受人看重的,也更得有過府州經歷的官員們的天然信賴。
雖然馬士英也是今科一甲進士中的榜眼,但是馬士英卻很有自知之明,無論是從哪一個方面來說,自己要和眼前這一位相比,都要遜色幾個身位。
看看永隆五年這一科號稱前后五科中薈萃了大周精華人才的這個群體,無論是北地翹楚練國事,湖廣人杰楊嗣昌,還是江南精英黃尊素,都要讓馮紫英一二,單單是一個開海之略推動了朝廷的巨大變革,就足以讓馮紫英名垂青史了,這根本不是其他士子所能比擬的。
“瑤草見過大人。”在馮紫英面前,馬士英半點都不敢怠慢。
“欸,都是同學,何來大人一說?”馮紫英連連擺手,示意對方入座,“你我之間,便以字相稱,你叫我紫英便可。”
“這可如何能行?”馬士英有些激動。
“都是青檀一家,平素里君豫、非熊、克繇他們都是以字相稱,君豫年齡略大,我們便稱之為兄,三五歲之差,便以字相稱最好。”馮紫英笑著道:“來,嘗嘗這是你們西南那邊的蒙頂茶,蒙山頂上春光早,揚子江中水味高。這水我沒法弄揚子江中水,但是茶卻是地道蒙頂茶。”
馬士英欣然端起茶抿了一口,微微點頭:“紫英果然是雅人。”
“呵呵,口腹之欲,圣人難禁,西南腹地,物產豐富,人杰地靈,乃是大周不可有失之地,……”馮紫英看著馬士英,“今科殿試一題便是流土之爭如何破解,瑤草自然更有體會,剿撫并用如何落實,難處在哪里,瑤草可有良策?”
馬士英心中一凜,他也知道今日馮紫英相邀必定有什么意圖,一時間也還沒有想明白。
沒想到對方這一來便直接提及了殿試題中的一道大題——流土之爭,顯然是很關注西南局勢,難怪王應熊說馮紫英對西南局勢一直十分關注。
自己在這道題上提出了剿撫并用之策,嗯,實際上,絕大多數士子也都是提出了剿撫并舉之策,只不過在后邊的分述側重上各有不同。
有主張以剿為主,有的主張以撫為主,也有主張先禮后兵,還有主張先剿后撫,以剿促撫。
馬士英一時間沒有敢輕易回答。
雖然對方要說現在也就是自己書院前輩,論年齡還比自己略小,但馬士英卻從未以尋常同學視之,對方在青檀書院和北地士人中的影響力都非同小可,在馬士英看來,即便是當下的山長周永春和掌院畢自嚴都未必能壓過對方一頭。
這個時候對方想自己發問,更像是一種考察和評估,自己的回答可能也直接決定著自己在對方心目中的印象。
沉吟了一陣,馬士英才慎重啟口:“紫英,既然你提及流土之爭如何破解,想必也是對西南局面有些了解的,前年非熊兄在兵部觀政其間便一直很關注云貴川三地的土司活動情況,認為風險極大,也曾詢問過瑤草貴州那邊有無親朋故舊,以便了解情況,當時我便很是詫異,這本該是兵部職方司或者刑部貴州清吏司的職責,如何還要用私人關系來了解情況了?”
馮紫英微微頷首,卻不言語,難怪人家能脫穎而出,果然杰出之士都是如錐處囊中其末立現啊。
馬士英頓了一頓,“瑤草聽聞朝中為了加強九邊之地,尤其是遼東防務,有意要從湖廣、西南抽調衛鎮兵力,甚至亦要抽調土司之兵,若是此策推動,只怕西南便會不穩,以水西安氏為例,其家族在貴州盤踞千年,地方官府對其毫無辦法,水東宋氏情況亦相差無多,……”
“加強九邊之地防務早有規劃方略,抽調內地衛鎮士卒實邊亦有考慮,但卻從未提及到要動西南土司之兵,若是有此傳言,只怕是心懷叵測者有意亂人心之言了。”馮紫英皺起眉頭。
“紫英,不管朝廷有無此略,但是以瑤草之見,土司亦是大周領土,土司兵民亦是大周一員,若是朝廷需要,那便須得服從,當然朝廷也當根據實際情況而定,不能竭澤而漁,但若是以此為由拒朝廷例令,那便國將不國,須得要以正視聽。”
馬士英的態度深合馮紫英的心意,這一關算是過了。
“那瑤草以為西南流土隱患當如何解決?”馮紫英不指望一個剛考中進士的士子就能拿出多少實際有用的方略來,能大致有一個概略性的想法,也能看出對方的思路了。
馬士英卻從馮紫英話語里的“隱患”一個詞聽出了朝廷應該是已經對西南有些擔心了,前兩年王應熊還曾經問過自己,但是這一年王應熊卻沒有多提,這顯然不是朝廷覺得西南流土之爭降溫而無虞了,恐怕更是在悄然做應對準備了。
“紫英,這道題太大了,瑤草可沒有這份本事能回答,不過瑤草以為,流土之爭如果既然遲早要爆發,當下就該早做準備,非熊前期不是已經有一些針對了么?但瑤草以為西南土司之所以能獨立于朝廷律令之外,不是其有多么強悍,關鍵還是其占據地利人和,……”
馮紫英心中暗嘆,恐怕還不僅僅是地利人和,還得要加一個天時才對,建州女真,北地白蓮教,都在窺伺機會,吳耀青給他匯報的永平府白蓮教勢力之大,讓馮紫英還沒走馬上任就已經有點兒如坐針氈的感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