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在宮中,元春還是能感受到來自外界的種種不安氣氛。
宮里邊雖然和外界隔著一堵宮墻,理論上人們也更關注宮內的事情,皇上,皇貴妃,貴妃,以及太上皇、太妃,還有諸位皇子,這些才應該是構成宮內話語的焦點,但是元春發現卻遠非如此。
進宮這么久了,太上皇和太妃的影響力在逐漸消退,這從大家的話語焦點集中度就能覺察得出來,原來太上皇和太妃還經常出現在話題中,大家仍然心存敬畏,但是自今年來,這種話題所涉及的時候就漸漸少了。
當然這不是一下子就少了下來,而是一種近乎潛移默化的淡化,只有像賈元春這種和太妃有著特殊關系的人才能覺察出來。
同樣一些人名在大家的口中提及變得多了起來,像壽王、福王、禮王甚至祿王,連帶著他們的母親被提及的時候也多了不少。
皇上永遠是永恒的話題中心,但是壽王已經取代了太上皇和太妃乃至許皇貴妃,成為第二個討論的重點,這里邊離不開許皇貴妃的推波助瀾。
當然福王和禮王也頻頻提起,這“得益”于其母蘇貴妃的經常炫耀,甚至這一年來連素來較為低調的梅妃也隨著其子祿王的成年而開始活躍起來了。
元春起初還不太明白為何像蘇貴妃和梅貴妃會一下子就高調起來了,后來才意識到,這恐怕和皇上的身體欠佳有關。
皇上上朝的頻率大幅度下降,從去年開始的頻頻臥床休養,都讓人感覺到了許多不一樣。
宮中沒有皇后,而已故皇后無子,這也就意味著皇上沒有嫡子,沒有嫡子就意味著眾多皇子站在了一條起跑線上,壽王也并不比誰就高貴幾分。
在年齡上,福王比起壽王也不過就小兩三歲,甚至禮王也不過就比壽王小五六歲,連祿王都已經成年,這意味著,沒有誰是可以被無視和忽視的。
忍不住輕輕嘆了一口氣,元春心中落寞之感愈甚,人家都還有兒子可以一爭,自己呢?
元春不敢再想以后的生活,無論是哪位皇子未來上位,像自己這樣無出的宮妃最終的結局就是后邊慈寧宮背后那一片孤寂的小院中終老一生吧。
想到這里元春就忍不住心中一酸,自己為何去落得這樣的結果?
此時的她已經越來越意識到當年太妃給自己的許愿是顯得多么可笑,當時的自己多么幼稚,而現在自己又能如何呢?
不經意間,她的心思又放在了馮紫英身上。
想起方才見到自己舅舅,他一直不太贊同自己入宮,從當初當女史開始就不贊同,而后對進宮更是持反對態度,雖然不確定這位舅舅反對的目的何在,未必就真的是為自己好,但是無論如何,舅舅的反對證明是對的。
在自己省親時,父親曾經不經意間說出自己舅舅就曾嘆息感慨說自己若是不進宮就好了,許給馮紫英穩穩作一房正妻大婦,遠勝于在宮中那等日子,父親似乎還有些不太明白舅舅所言何意,并不清楚自己在宮中的種種生活,但舅舅卻走已經明白知曉自己的情形了。
現在連薛寶釵都能嫁入馮家當嫡妻大婦,這種反差如何不讓元春心中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憋屈難受。
現在宮中除了說道這幾位皇子之間的爭鋒外,免不了也要提到朝中一些新銳士人,幾位皇子都在極力彰顯名聲,對一干新銳士人都是百般拉攏。
像練國事、黃尊素、楊嗣昌、許獬、侯恂、王象春、韓敬、左光斗、馬士英、周延儒等人,幾位皇子都是經常邀約舉辦文會、詩會,馮紫英當然也不可能例外。
只不過現在馮紫英離京,大家都以為他會漸漸淡出的時候,卻聽得他在永平府搞得民怨沸騰,謗滿天下,只不過朝中好像對其的看法卻不一,似乎并沒有采取什么動作。
但正如許皇貴妃所言,無論如何,馮紫英都是一個不容忽視的人物,不管是罵他的,贊他的,只要他的名聲不倒,那就沒有人敢輕視他。
這樣的人物,如果當初自己沒進宮,以賈馮兩家通家之好的關系,或許首選的大婦嫡妻會是自己吧?
一直到回到自己的鳳藻宮,元春都在默默的思索。
身旁的抱琴也覺察到了娘娘的心情低落,以往給皇上送過羹湯之后娘娘心情也不會很好,但是像今日這種明顯低落的情形卻沒有,也不知道是不是先前碰見了舅老爺,勾起了娘娘思念家人的心情。
“娘娘,您是不是想老爺太太和寶二爺他們了?”
“啊?”元春從沉思中茫然驚醒,搖了搖頭,“想又如何,不想又如何?這等如囚籠一般,也不知道哪一年才能再得省親機會?”
“娘娘不必憂心,想必便是今年不行,明年興許皇上便會開恩讓諸位娘娘回家省親,……”
抱琴的話讓元春臉上露出一抹凄然笑容,她沒有反駁抱琴的安慰,抱琴也是想要寬解自己,只是這等復得返自然的機會卻哪里那么容易?
便是那省親,也是百般限制,見一見家里人,一干內侍宮女都還要遠遠地看著,便是花些銀子,也不過得那么短短一二時辰的清靜。
“也罷,但愿吧。”元春意態蕭索的佇立在窗前,望著遠方的宮墻,幽幽地道:“抱琴,你說你我主仆一輩子便是這般如籠中鳥一般困守在這小院里么?”
抱琴吃了一驚,下意識的環顧四周。
還好,小丫鬟們都在外邊兒,娘娘不喜歡宮中的這些小丫頭,誰知道這些丫頭們是哪位總管內侍的人,又被哪位貴妃收買了,所以在小丫頭們面前,娘娘從來不多言。
也只有二人在的時候,娘娘才能說些知心體己話。
“娘娘何出此言?”抱琴小聲道。
“難道不是么?我們這樣一眼就看不到盡頭的日子,就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元春語氣里充滿了無奈和凄苦,“悔不該啊。”
抱琴也是鼻子一酸,上前道:“娘娘,事已至此,為之奈何?”
“是啊,為之奈何?”元春自我解嘲地笑了笑,“外邊還有榮國府一大家子人呢,也不知道我會給他們帶來是禍是福。”
抱琴不敢再說,她也不明白娘娘說這話的意思,似乎是和壽王有關系,但是現在不是在馮大爺的安排下,壽王已經幾個月都沒來過了么?
“算了,抱琴,等幾日你回府里去一趟,順帶問一問馮大爺的情形,我在宮里聽得談及他的話不少,也不知道現在他究竟如何。”元春淡淡地道。
抱琴略一猶豫,“娘娘,還有么?”
“沒了,就是這事兒。”元春似乎是看出了抱琴的疑惑,卻懶得解釋。
抱琴心中暗驚,娘娘莫要起了別樣心思,那可就真的是麻煩事兒了,只是她作丫鬟的卻又不敢提及,再說自小一起長大,情若姐妹,但是這等事情卻是不能問的,除非娘娘自己主動說。
“奴婢明白了,那奴婢就去林姑娘和薛姑娘那里去問一問,……”
元春搖搖頭,“你回去之后,林妹妹和寶妹妹那里都可以問一問,另外也可以讓鴛鴦或者平兒去一趟馮府,讓晴雯來一趟府里,你問問晴雯,順帶也代我轉達一下對沈氏的問候,……”
壯年漢子白皙的面孔露出一抹陰鷙之色,站在窗前良久,一直不曾言語。
站在他身后的是一個和他年齡相仿的壯碩武將和另外一名只有二十出頭的青年,那青年囁嚅半晌,始終沒有敢說出話來。
“永芳,……”還是壯碩漢子有些不耐煩了,忍不住插話,“長春已經回來了,你吩咐的事兒他也都一一照做了,……”
白皙漢子轉過頭來,脧了壯碩武將一眼,壯碩武將不敢在吱聲,只能低垂下頭。
“長春,你去看了舒爾哈齊父子那邊情況如何?”白皙漢子語氣陰柔,手指指腹在無須下頜輕輕搓揉著。
“嗯,小婿去看過了,總督大人還是很舍得的,給了他不少支持,甲胄、弓矢,還有一些三眼火銃和魯密銃,但是舒爾哈齊這邊人手還是太少了,小婿算過,頂多也就是七八百騎,加上步卒,不超過一千二百人。”青年生得倒是一表人才,眼光靈活。
“一千二百人,……”白皙漢子喃喃自語,“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姓馮的倒是挺舍得,看樣子是有心要把舒爾哈齊父子扶持起來啊。”
壯碩漢子皺了皺眉,“永芳,你說話小心一些,莫要讓其他人聽見了,那就是一場禍事!”
白皙漢子沒有理睬壯碩武將,只看著自家女婿,“長春,那么你去了那邊,感覺怎么樣?”
“大人,那邊小婿也只能看到個皮毛,但是從表面上來看,小婿粗略估計了一下,起碼披甲騎兵就超過了一萬五千人,另有各種仆從士卒超過二萬人,……”青年想了一想才細細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