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馮紫英言簡意賅。
“那紫英的意思是只要朝廷找到解決這道難題的辦法,蒙古諸部也好,建州女真也好其實并不具備對大周構成實質性威脅的實力?”楊嗣昌進一步問道。
“差不多。”馮紫英點頭。
“那紫英似乎心里已經有些一些想法?”楊嗣昌再開口問道:“能說說么?”
“嗯,有一些粗略想法。”馮紫英沒有謙虛,“其實原來也提出來過,現在朝廷也在逐步予以解決,比如北方海運問題,尤其是遼東地區的海運如果得到解決,包括糧食在內的大宗物資運輸成本至少下降七成以上,可以說制約遼東后勤保障問題可以解決大半,……”
“目前永平府便在嘗試榆關開港,目前已經取得了一些實際效果,預計未來三年,整個遼西走廊地區的糧食、布匹、鹽、茶等物資運輸成本可以節省六成以上,不再需要從江南通過運河走天津衛或者通州轉運,而可以直接運抵榆關,從榆關登陸直抵遼西走廊,未來這種情況可以復制到三岔河口的牛莊和金州中左所,這樣一來遼中和遼南的補給問題也可以迎刃而解。”
鄭崇儉有些不太相信如此簡單,遲疑了一下方才道:“難道困擾朝廷的建州女真問題就如此簡單?”
“大章,并不簡單。”馮紫英搖頭,“大周要說邊軍精銳多少,九邊精銳少說點兒六七十萬有吧?拿出一半來,滅了建州女真綽綽有余,但是能拿出一半來么?即便能拿出一半,能讓這三四十萬大軍匯聚遼東么?不能,別說打仗了,就算是讓這三四十萬大軍在遼東呆上兩三個月,遼東都要崩潰,就得要人吃人!”
馮紫英語氣很嚴肅,“整個遼東根本就無法供應如此龐大的人口糧食需要,無論是哪方面都無法滿足!”
鄭崇儉愕然,楊嗣昌卻默默點頭。
其父楊鶴在信中也就談到了迫在眉睫的西南亂局,談到了現在朝廷正在想盡辦法籌措包括糧食等各類物資,為戰爭做準備,但是西南地勢崎嶇,運輸艱難,后勤保障成本更是駭人,楊鶴作為鄖陽巡撫實際上已經是日后西南平叛核心小組的成員之一了,自然也清楚這后勤保障的難度之大,所以在和楊嗣昌的信中多有提及。
西南如此,孤懸于東北一隅,在沒有海路運輸保障情況下,僅有遼西走廊這條陸路來支撐,其難度和成本之高,一樣可以想象得到。
正因為西南局勢危在旦夕,所以朝廷也是急于想要解決京畿這邊的危機,為下一步應對西南亂局做準備,在明知道蒙古人只能帶來一陣風雨而不具備傾覆風險的情形下,朝廷當然希望最快解決問題能出手來。
“那除了海運外,還能有其他辦法么?”鄭崇儉有些不甘。
“還有一條,但是緩不濟急,而且也只能緩解,無法根本解決,根本解決還得要海運。”馮紫英簡單把徐光啟在天津做的嘗試做了一個介紹,也引起了二人的極大好奇。
“既然這幾種外夷傳來的新作物有如此產量和適應能力,那遼東只要大力推行,豈不能一舉解決問題?”楊嗣昌和鄭崇儉都是格外興奮。
馮紫英苦笑著把產量、適應和栽培具體推廣可能面臨的難題做了簡單敘說,二人也就能大致明白這并不是想象的那么簡單,沒有一二十年的摸索嘗試和推廣,并輔之以人口的逐漸增長,是無法真正達到一種良性循環的。
倒是對于宰賽的贖回俘虜條件二人都覺得很劃算,二十萬兩銀子對五萬多戰俘,一人攤下來不足四兩銀子,怎么都覺得太便宜了,馮紫英也沒有向二人深說其他,或者楊嗣昌知曉一些內里隱秘,但是卻裝作不知,馮紫英自然也不提。
就在楊嗣昌和鄭崇儉還在與馮紫英探討不休的時候,來自永平府和遼東方面的信使也幾乎同時抵達了京師城。
整個大殿內陷入了沉重壓抑的氣息中,就像是陡然間燃燒在大殿四周的燭光陡然暗了一些,連帶著整個殿內的人影都變得陰沉晦暗起來了。
“嗬,好啊,這遼東成日里報喜不報憂,什么策反了舒爾哈齊,封了建州右衛指揮使便能掣肘努爾哈赤,什么海西女真定能為我所用,制約建州女真,什么爭奪東海女真正當時,現在呢?”
永隆帝有些沙啞的聲音在殿中回響,“馮唐就是以這樣一個結局來回報朕對他的期望?要什么給什么,朕就差點兒把內庫翻個個兒騰挪所有一切給他遼東了,結果呢?”
內閣諸公都皺起眉頭,葉向高看了一眼默不作聲的張景秋,想要說什么,但是又暫時忍住了。
“盧嵩,你怎么說?”永隆帝的面頰在明滅不定的光影下顯得有些猙獰,“這么大的事兒,難道你們龍禁尉就沒有一句交代給朕?”
邊將投敵可以說是最惡劣的范例了,若是尋常的低級軍官也就罷了,但是一個游擊將軍,而且是駐守撫順這種要害部位的大將投敵,甚至直接和外敵勾結起來,開關縱敵而入,并與外敵攜手洗劫一地,搗毀關隘,讓面敵門戶大開,這種行徑可以說是大周朝立朝以來尚未發生過的。
這比京營大敗被俘數萬人更為讓人震驚,或許在尋常百姓心目中京營大敗更讓人震撼,但是在朝廷官員心目中,尤其是重臣心中,邊將叛變投敵這才是最讓人震驚駭然的。
而且一個邊將投敵帶來的破壞性影響更是難以想象,其危害性可能十年八年都未必能肅清和挽回,尤其是像李永芳這種在遼東成長起來的宿將。
“回陛下,龍禁尉在之前對各鎮邊將的情況都有掌握了解,包括遼東鎮在內的諸將情況,……”
盧嵩心中一緊,以往皇上詢問這類情況,基本上都是單獨在東書房召見詢問,像這種在朝會上直接問及,也是氣惱無比的情形下才會有,這是真的對龍禁尉的工作不滿,或者是要龍禁尉給內閣和兵部一個交代了。
“哦?”永隆帝目光灼灼,如利刺一般落在盧嵩身上,讓他下意識身體一縮。
“根據卑職掌握的情況,遼東鎮諸將情況和其他邊鎮情況大同小異,并無太多特殊情形。”
盧嵩頓了一頓,雖然皇上怒不可遏,有些失態了,但是盧嵩卻不會把龍禁尉的秘密隨意在這些朝中重臣面前泄露,有些東西只能是皇上掌握,重臣們也是心知肚明。
“李永芳的情況屬下還是比較了解的,其本身就是邊地軍戶出身,積功升遷,在李成梁擔任遼東鎮總兵時便從千總、把總逐步擢拔,后擔任過都司,永隆三年出任撫順游擊將軍,……”
“其人有兩子一女,女婿武長春,為軍中斥候出身,通文字,善武技,性機敏,武長春納李永芳下屬趙一鶴女為妾,……”
“李永芳與建州女真方面素有往來,其中撫順一帶皮貨、干雜、參茸、馬匹貿易均為其控制大半,亦有烈酒和鹽茶貿易在其中,……”
盧嵩語氣里沒有多少情緒,只是平淡無比的介紹。
這不是什么秘密,這邊地武將哪個不從事這些行當?只要不涉及武器、鐵料和大宗糧食,龍禁尉都是持睜只眼閉只眼的態度。
這也是大周朝廷內部心照不宣的秘密,否則誰愿意去邊地賣命?尤其是那些養尊處優的高級武將。
便是馮唐不也一樣從事毛皮、參茸和烈酒貿易,甚至主動和龍禁尉報備。
像各鎮總兵、副總兵、參將、游擊這一類高級武將,每個人都養著數十到數百,甚至上千的親兵,靠什么來養活?
尋常武將不靠山吃山,真要靠家里邊兒那點兒營生來養親兵親衛,那可真的就成了天大的笑話了。
“李永芳其人性格陰沉,但卻善于交際,極善收買人心,但手段亦有狠辣之時,其麾下心腹不少,部下多有畏服,……”
永隆帝冷冷地打斷盧嵩的話語:“這么說,李永芳就不是一個人叛變投敵,而是整個撫順投敵啰?”
盧嵩一窒,聲音也低沉下來,“卑職現在尚未得到回報,但如果按照卑職掌握情況來看,應當是如此,便是有不愿意投敵者,只怕亦被李永芳解決處置了,……”
永隆帝冷哼一聲,“這就是兵部和龍禁尉加上都察院幾重監督下的結果,遼東鎮又干了什么呢?撫順一失,遼東鎮東邊門戶洞開,東虜便可長驅直入,……”
“陛下,撫順雖然丟失,但是遼東鎮已組織軍隊奪回,只是關隘城墻被毀甚多,需要重新修繕,……”柴恪硬著頭皮替馮唐解釋,“且馮唐亦利用烏拉部歸附葉赫部一事迫使東虜來戰,曹文詔部在鎮北關外一舉破敵,斬敵近千人,……”
“斬敵千人?這里邊有多少虛數?”永隆帝嘲弄地哼了一聲,“馮唐也學著用這等手段來糊弄朕了?朕還沒說追責問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