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目光微動,對方話里有話,關系到很多事情,甚至也就和自己身邊的人親朋故舊乃至家人有關了。
“紫英,你是說賈家?”林如海沉聲問道。
“叔父,其實您內心比誰都清楚,小侄剛才的問題就是關系到太多我們身邊的人,所以不得不預作考慮,不得不考慮更深,以免深陷泥潭不能自拔而不自知,太上皇和皇上之間的關系,中間還夾雜一個若隱若現的義忠親王,小侄不信您看不到,何去何從,我不知道您是沒考慮好,還是看不穿看不清,或者就干脆是逃避?……”
馮紫英的話讓林如海陷入沉思。
不得不說對方的話說中了他的要害,自己是在逃避,哪怕是自己明知道自己壽元無多,都還是想下意識的回避一些問題,不愿意去面對,更想是把很多問題留給后邊兒的人來解決。
馮紫英的出現不過是讓他多了一些選擇,他可以把一些他覺得是優良的有價值的資源交給馮紫英,而那些棘手的甚至是沾上就丟不掉,甚至可能被卷入到無盡的風險和麻煩中去的爛事兒,就讓他自己待到墳墓里去好了。
但問題是這兩者之間分得開么?
還有,馮紫英現在能和自己分得開么?
自打他決定要娶黛玉之后,只怕就被人盯上了,太上皇,皇上,乃至義忠親王,恐怕都已經在琢磨馮紫英了。
哪怕自己現在想要把一切都扛走,恐怕也不可能了,自己一旦閉眼睛,沒準兒這些人的目標就會匯聚在馮紫英身上了。
見林如海沉默不語,馮紫英也不逼對方,徑直品著香茗靜候。
他相信對方能夠想明白這個道理,有些時候你踏入朝堂或者江湖,那就決定了你不可能退出,甚至身死名裂,一樣無法脫身。
許久之后,林如海才慢慢抬起目光,臉上苦澀之色正濃,“紫英,你比為叔這個在朝堂上廝混了這么多年的人都還看得清啊。”
“叔父,不是小侄看得清,而是叔父身處其中,當局者迷,小侄是旁觀者清吧,也許再等上一年半載,小侄身處其中,也會和叔父一樣了。”馮紫英聳聳肩。
“紫英太謙虛了,嗯,不過倒是點醒了為叔,為叔現在還擔心什么?玉兒交給了你,為叔也相信你能護得她一生的平安幸福,妙玉,……”林如海搖了搖頭,現在不是說這事兒的時候,“你想問什么?”
“嗯,叔父覺得剛才小侄的問題太大?”馮紫英見林如海丟開了心結包袱,也是一喜,“那小侄就問細一些,義忠親王亮度為太子,為何卻最終被廢?”
這個問題馮紫英其實知曉一些,也猜測到一些,但是很多人都諱莫如深,所以今天有機會,他就要問個清楚。
以林如海原來在太上皇體系中的特殊位置,很多看似復雜詭譎的迷局問題就應該都有一個答案了,最起碼林如海能夠為自己看清楚走向走勢提供資料判斷了。
“嗯,這個問題也比較復雜,而且也莫衷一是,為叔了解的就是義忠親王是嫡長子,乃是已故皇后嫡子,而太上皇對皇后亦是最為珍重,曾經在皇后過世之前向皇后承諾會將皇位傳給義忠親王,所以之前從未有人想過最終會是忠孝王繼位,所以太上皇早早立義忠親王為太子了。至于為何被廢,說法很多,但是為叔知道的,第一次被廢應該是和女人有關,太子和太上皇一位貴妃有染,……”
林如海語氣很平淡。
英雄難過美人關,更何況義忠親王也算不上什么英雄,自己不也是過不了美人關,才有了妙玉,弄得現在焦頭爛額?
果然不出自己所料。還是和宮廷內闈的亂倫有關,不過因此而廢了太子,馮紫英還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臭漢臟唐,這等事情并非沒有先例,若說是因此而廢了當了幾十年的太子,難免讓人有些不可思議。
“呃,那位貴妃本深受太上皇寵愛,哎,后來不知道和太子攪在一起,……”林如海都覺得有些不好啟口,“……,據說還生下一女,……,太上皇本欲賜死,但因為其有了身孕將其幽禁,但后來,……”
見林如海只顧著搖頭,卻不肯再往下講,大概是覺得自己這個未來女婿面前將這等齷齪腌臜事實在不方便,知曉一個大概原因也就夠了。
“,當然,恐怕也不僅有這個原因,雖然義忠親王被廢,但是太上皇后來亦覺得不妥,所以幾年后重新讓太子復位,但后來太子又和朝廷重臣勛貴過從甚密,而太上皇當時身體也欠佳,所以疑心更甚,便又再度廢了太子之位,日后便是當今皇上當時的忠孝王趁機博得了太上皇的歡心,……”
林如海忍不住嘆了一口氣,若是當初太子再復位之后能安分守己,保持低調,這皇位仍然是輪不到根本沒有多少影響力的忠孝王的。
即便是到最后一刻義忠親王依然有機會登大寶,但是卻沒能把握住,最終痛失機會,這也是當今皇上登基七八年了,仍然是循規蹈矩,沒有半點大動作的緣故,實在是之前義忠親王在朝廷內外和地方上勢力太大,而太上皇對義忠親王優容太甚的緣故。
可以說包括葉向高、方從哲、蕭大亨、鄭繼芝、李廷機、李成梁、王子騰、牛繼宗這些重臣都是當年太上皇為義忠親王培養準備的,只不過卻被當今圣上撿了個落地桃子,而現在皇上對這些重臣們的心思,這些重臣們對永隆帝的心思,也無人能猜得到。
林如海把這些情形含蓄委婉地道出時,馮紫英都忍不住到吸了一口冷氣。
難怪永隆帝現在仍然如此低調隱忍,也難怪義忠親王這般情形都還覺得自己有勝算。
朝廷文臣們固然對天家之事不愿多參與,但是若是這幾位都是
當年太上皇為義忠親王培養的,縱然更多地還是文臣們自身努力,但是這份淵源也足以讓文臣們對義忠親王有更多好感了。
至于說女人那點兒事情,文臣們估計沒太多興趣去關心,唐太宗納弟媳,李治娶父妃,也沒能掩沒其盛名。
宰輔皆為當年頗有淵源之人,哪怕葉向高和方從哲這些人并無這方面的心思了,但永隆帝能放得下,能對這些毫無芥蒂?
馮紫英覺得難。
也難怪像齊永泰、張景秋、官應震這等原本投閑置散的角色能夠迅速在朝中崛起,除了齊永泰、張景秋和官應震自身能力外,更重要的一個因素是他們都是在太上皇時代被貶謫的,和義忠親王都沒有什么瓜葛,只怕這才是永隆帝用他們的一個主要原因吧。
單憑這一點,馮紫英估計自己老爹升任三邊總督只怕是沒得跑了。
“叔父,那您覺得太上皇現在是什么心思?”馮紫英忍不住問道。
“這為叔也不敢妄言,但太上皇是肯定不愿意見到兄弟相殘的局面的,只是他現在尚能控制,日后呢?”林如海也忍不住嘆氣,“為叔琢磨太上皇現在是心力憔悴糾結不堪吧,現在皇上倒是諸般順從,但是越是這般只怕到最后爆發出來會更猛烈,太上皇御極數十年,自然也是能想到這些的,而義忠親王自然也感覺得到,所以他現在也是……”
“那叔父在其中充當一個什么樣的角色呢?據小侄所知,義忠親王從叔父這里應當拿走了不少東西,您就不怕被皇上知道?”馮紫英觸及問題核心。
“皇上早就知道,為叔什么時候瞞過皇上?”林如海眨了眨眼睛,“太上皇和皇上在兩淮鹽務收入上是有默契的,未來太上皇若真的不在了,這兩淮鹽務收入也會直入皇上內庫,并不歸屬朝廷戶部銀庫,這是慣例,而現在義忠親王要從我這里拿走銀子也好,鹽引也好,拿銀子要么是太上皇手書,要么是太妃的手書,而太妃手書每年亦有定數,鹽引么,那就要看義忠親王自己本事了,鹽場和鹽商們能不能賣他的帳,那又另說。”
如此簡單?馮紫英不相信,疑惑的目光在林如海身上逡巡。
林如海也知道瞞不過對方,他也沒打算瞞自己女婿,“紫英,每年太上皇拿走的銀子有多少給了義忠親王,這就不是為叔能知道的了,皇上知道不知道,為叔不清楚,太妃也一樣,至于鹽引,估計皇上在江南也有耳目,但義忠親王在江南頗有勢力,能瞞得過皇上多少,不好說。”
“義忠親王要這么多銀子做什么?”馮紫英直截了當地問道。
“紫英,你說呢?”林如海悠悠地道:“皇上不會不知道,但是知道多少,知道了又能如何?太上皇還在呢,你以為人家都不知道?大家都在看呢,你爹不也一樣,躲在榆林是個好主意,三邊總督就未必了,當然他能找到理由一直在甘肅乃至沙州和哈密呆著最好,王子騰去登萊究竟是被迫還是有意做出被迫的局面,為叔也看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