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鹽商素有八家十二戶之說,八家以鹽傳家已有一百多年,從前明開始就一直從事此行,而十二戶則是本朝立朝以后才慢慢興旺起來的,八戶中山陜商人占了六戶,徽商二戶,而十二家中山陜商人只有三家,其余九家皆為徽商。”
汪文言很耐心地像馮紫英介紹著大周商人中的頂級勢力群體——鹽商。
倒不是說他們勢力有多大,而是他們銀子夠多,多得可以無視其他了。
“以文言之見,若是本官意欲勸募這些商賈購買開海債券,或者勸其入股通海銀莊,有多大把握?能募集到多少銀子?”
馮紫英也不繞圈子,收集了這么多資料,難道還真的是來搞著玩兒的不成?那肯定是要不達目的不罷休了。
只是在數量上能不能達到最滿意的效果,這還要看各家本事了。
汪文言笑了起來,“大人都在這里搭起了衙門架子,鹽商都是些見風使舵的精明人,豈有不明白大人來意的?只是他們在商言商,都是些最機敏狡猾之輩,自然也要掂量大人的分量,用各種方式來試探或者計議條件罷了。”
馮紫英滿臉興致盎然神色,抹了抹下頜并不存在的胡須,“這么看來,大家都是心照不宣,無外乎討價還價嘍?”
“差不多吧。”汪文言也是這個判斷,“不過要看大人從誰身上打開缺口,效果可能就大不一樣。”
馮紫英若有所思。
鹽商肯定不是鐵板一塊,這從所謂的八戶十二家分為兩個時代和兩個地方的情形就能看得出來,汪文言的意見自然是各個擊破,然后形成對比,迫使他們按照馮紫英的意圖來入彀。
不過他并不打算如此做。
雖然他們分屬不同群體,但是骨子里秉性卻是一樣的。
鹽商的利潤來源就是壟斷,在這一點上,可以說這個群體對大周沒有太大的貢獻,那等附庸風雅的建園子、發展戲劇文化、養瘦馬不提也罷。
如果自己一開始便直接介入,固然能取得一些效果,但是肯定很難達到最好效果,因為門檻決定了上限,讓他們下意識的就會給自己劃了一道線。
看了看堆在桌上的帖子,馮紫英隨手拿起幾份看了看。
這等帖子幾乎每天都還能收到十幾份,哪怕是明知道自己不見客,但是這些人卻都還是孜孜不倦。
就連林如海那邊都會時不時轉達一下有些推不掉的口信過來,以至于林如海都在說,原來是覺得自己租下這個小院是要借兩淮都轉運鹽使司衙門的風光,但是現在好像有些倒轉回來了。
“大人是有主意了?”汪文言自然也知道馮紫英不會輕易按照自己給他推薦的方式來。
若是事事都按照自己的想法來,這一位也不可能這么年輕走到如此高位。
就像東番拓墾和鹽務一樣,在汪文言看來這簡直就是神來之筆,任誰都想不到看似不經意的雞肋,居然也能有如此妙用,但這卻是建立在人家對東番情況的了解之上。
所以汪文言也很驚訝對方怎么就對東番臨近澎湖這邊的海岸線極其適合曬鹽,甚至連海水中含鹽量更高這等奧秘都知曉,這些情形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
“嗯,有些想法,好菜總要最后來慢慢品,他們都知道我此下江南目標是他們,那就讓他們先煎熬煎熬吧。”馮紫英端起茶盞,揭開蓋子,掀了掀,抿了一口,“總歸有他們派上用場的時候。”
汪文言明白過來,也是臉帶笑意,“大人是打算要把火燒足?”
瞥了一眼汪文言,此人心思靈動機巧,難怪前世中能充當東林黨智囊,不過在自己麾下,他應該有更好的表現舞臺才對。
“先把火燒足,飯菜自然熟。”馮紫英應了一句,似乎還有點兒押韻。
“那大人打算先從哪里開始?”汪文言發現跟隨著這位新東主一起,幾乎每天都能感受到新東西,學到新東西,而對方的老練成熟更是讓人懷疑其年齡和經歷完全不相稱,或許只能用天縱奇才來解釋了。
“鉆天洞庭遍地徽,就從洞庭商人開始吧,據說他們是最能觀風辨勢的,我倒是想看看他們對我這一趟下江南怎么看,對朝廷的開海之略怎么看。”馮紫英隨手又揚了揚手中一封信函,“我另外一位岳丈的信也來了,總該要給幾分面子啊。”
馮紫英也覺得頗有意思,自己兩個岳家都是來自蘇州。
沈家是蘇州名門望族,書香世家,林家也是蘇州豪門大戶,不過是列侯出身,嗯,準確的說也算是武勛,不過沒落很快,在林如海這一代已經完全沒有武勛的影子了,全靠林如海自己讀書本事。
如果不是娶了賈家女,林如海還真的和武勛扯不上關系了。
洞庭商人是蘇州商人中的翹楚代表,其經營的門類幾乎無所不包,雖然各有側重,但是幾乎遍及整個江南、湖廣乃至北地,這個群體雖然在名氣上不及山陜商人和徽商,但是實際上卻是一股新興勢力的面目出現。
“同意見我們了?”許誠棟終于舒了一口氣,“那就好,也不枉我們從京師跟到江南,翁家那邊呢?”
“翁公還在京師,不過傳回來的消息是官大人雖然見了翁公,但是卻沒有多說什么,只說朝廷艱難,希望士紳商賈體量朝廷難處,至于開海之略涉及到的諸般事務,卻是一應推諉敷衍,不肯細談,……”
傳信回來的人小心翼翼地道。
許誠棟沉吟不語。
他南下之時便專門去東昌府拜會了沈珫,也是花了一番心思,這位沈知府大人也是有心在仕途上更進一步,加之以前也沒有太多交道,所以只是得到對方承諾,會寫一封信給馮紫英,但也僅此而已。
看樣子京師那邊進展也不順。
官應震是湖廣人,更不好打交道,翁啟陽也沒能取得多少成果。
而且看這個架勢,這馮紫英南下揚州是有特命全權一言而決的架勢,他那位老師可是對他信任得緊。
鉆天洞庭可不僅僅是指洞庭商人走的地方多,或者經營的營生廣那么簡單,更是意味著洞庭商人對時局的把握理解更為精準透徹。
在大周做生意,小打小鬧自不必說,若是要想成氣候,沒有一點兒對朝政時局形勢變化的判斷把握,那是不長久的,個人如此,群體更是如此。
初一看開海似乎和洞庭商人當下的營生并無多少實質性的聯系,更多的還是海貿或者海外墾拓,和現在洞庭商人經營的營生縱然有些關系,但也不深。
可是在這方面有著敏銳感知的他們都感受到了一些不同,朝廷在這上邊的大動作是前所未有的,對整個大周朝局的觸動更是巨大,可以說大周朝局必將因為開海之略而迎來一波大變。
他們都有一種感覺,如果不能跟上這個節奏,或許洞庭商人就要如曇花一現,甚至淪為二三流的商幫了。
見許誠棟沉吟不語,身旁那人小聲道:“許公,可否要做一些準備?”
“準備?什么準備?”許誠棟淡淡地道。
“呃,按以往那般,……”
“你覺得這一位小馮修撰會是那等尋常官員么?”許誠棟站得筆直的身體似乎放松了下來,雙手背負在身后在花廳里踱步一圈,“他若是那般就能擺平搞定的,又何須我們從京師到揚州?”
“興許是待價而沽呢?”旁邊人有些不服氣。
“待價而沽這個詞語用得倒也準確,不過這個‘價’和‘沽’恐怕不是你們想想的那么簡單,他若是只看銀子,那我這雙眼睛就真的該挖來丟了。”許誠棟喟然道:“所謀乃大啊。”
“那許公您覺得這位小馮修撰所圖為何?”
“不知道,我若是知道,又何須再次苦苦思索?”許誠棟悠悠地道:“看起來我們似乎可以冷眼旁觀,但是直覺告訴我,如果不敢上這一趟,好像我們又會錯過許多,甚至再無機會趕上,……”
直覺?這個理由可真是夠強大,但面對這位洞庭商人中“翁許”兩家的許家的主事者,旁人自然不敢直言反駁。
“那許公,我等當如何?”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見招拆招罷了。”許誠棟也收拾起諸般心思,平靜地道:“這位小馮修撰把我們晾了這么久才見我們,自然是有想法打算的,不過我倒是很想知道這位小馮修撰究竟要讓我們洞庭商人干什么。”
或許是實業?許誠棟猛然間有所悟。
若是要說洞庭商人和徽商、山陜商人最大的區別,恐怕就是洞庭商人群體不僅僅只是商人,這樣一個群體不僅僅有坐商行商,也包括經營作坊的這樣一個群體。
蘇州絲綢作坊和印刷作坊,松江的棉布作坊和染坊,金陵的制藥坊,景德鎮的陶瓷窯爐,都離不開洞庭商人的身影。
難道真是這個原因才使得對方把山陜商人和徽商置于一旁,而先見自己?許誠棟沉吟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