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震孟的臉色也慢慢緩和下來,馮紫英并沒有得寸進尺,而是更坦然地解釋,觀點有分歧很正常,士人之間的爭論再常見不過了,他文震孟也不是心胸狹隘之人。
“也罷,此事事了之后,愚兄回去之后定要去拜讀賢弟的大作。”
馮紫英笑了起來,“文起兄,大作不敢說,但是小弟卻也是花了一番心思的,如果說開海之略是站在前人的基礎上所出,但這一次在永平府所感所寫,卻是小弟一番心血,以前在翰林院不覺得,只有到了下邊兒才能深刻感受到大周最底層的這些具體詳實的各種問題,也才能明白州縣所要面對的種種難處,而不是單純的朝廷各部所統計起來的各種數字。”
“哦,那紫英你的意思是這永平府一年對你意義巨大?”文震孟之前也對馮紫英以二甲進士和庶吉士身份外放大為不解,甚至他們這一科的進士都是難以理解。
就算是馮紫英在開海之略上風頭太盛引起前幾科的前輩們不滿,但是他有齊永泰和喬應甲作為靠山,不去吏部、戶部和即將成立的商部,也完全可以選工部或者刑部這些較為靠后的部門中去沉淀積累兩年,何必要主動求外放來避嫌?那付出代價實在太大了。
但現在看來似乎馮紫英是早就謀定后動,并非完全是因為受到了一些外界壓力,這更增添了文震孟的好奇心。
“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將必發于卒伍,小弟一直很贊同這個觀點,如果你不能對一州一縣的實際情況真正掌握了解,哪怕你當了六部尚書或者閣老,要對這個國家朝廷做出決策,你心里都是沒底的。”
馮紫英的這番話無疑是一個具有挑戰性的觀點,當下朝中諸公亦有不少是沒在州府這一級干過的,許多都是直接在六部和都察院里慢慢打熬資歷,頂多也就是到省這一級的布政使司或者提刑按察使司干過,然后就直接踏入六部了。
“如果可以的話,我建議文起兄其實也可以到州縣去體會兩年,不管實在江南還是湖廣抑或北地,絕對是大有裨益的。”
文震孟點點頭,“賢弟這般說,愚兄倒是真的有些興趣了,不過此番咱們還是先把這流民之事解決好吧,這等天氣之下,十萬流民跋涉數百里,恐怕麻煩很大。”
“當然,這才是當務之急,小弟此番前來,就是擔心流民在路途中會遭遇困難,在永平府那邊我已經安排妥帖,但順天府這邊,小弟是真的不太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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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紫英步入正題,“不知道文起兄這一路行來,香河寶坻這邊情況如何?”
文震孟遲疑了一下,“流民行進速度可能慢了一些,因為天氣原因有所延滯,加之老弱婦孺進行一段便需要休息,……”
“文起兄,他們的進度起碼比原來預定的慢了近五天,我們那邊早已經準備妥當,沿線安排了九個安歇點,柴草、木架、熱湯、粥飯,一應停當,可從香河到豐潤這里,我看順天府這邊縣里都不太上心啊。”
文震孟也有些尷尬,他只是一個戶部總務司的副主事,要說來督促這些香河、寶坻、玉田、豐潤幾縣的事務顯然就有些力有不逮了。
而且這本來也不是人家的本份兒活兒,要說也該是戶部和順天府的事兒,和這幾個縣關系不大,某種意義上說都是盡義務,戶部和順天府里能給多少補貼?沒準兒幾縣都還要自己幫補一些,自然沒有熱情。
“紫英,你如何知曉香河、寶坻那邊兒不太上心?”文震孟搓了搓手,猶豫不定。
“文起兄,這么大一樁事兒,對我們永平府來說,可是天大的事兒,朝廷旨意我們可都是令行禁止的,論理前部都該過了沙河渡口了,可現在我們都一路走到豐潤了,還沒有見前部人影兒,這樣拖下去,十一月中旬都未必能走到啊,那個時候天氣會更糟糕,許多人怕是……”
馮紫英沒說下去,但文震孟卻明白,許多老弱只怕就熬不過去,路上既勞累又要頂風冒雪,若是心狠一些的,還巴不得如此,起碼可以減輕許多負擔,但是馮紫英的態度讓文震孟心里也是頗為觸動。
“紫英,我也是一路過來的,說實話,玉田和寶坻那邊都沒怎么準備,但是你也知道我只是戶部官員,不是都察院的,而且順天府那邊,現在府丞出缺,府尹會甫公那邊,唉,……”文震孟嘆了一口氣。
會甫公是指府尹吳道南,江右名士,文才過人,不但葉向高很欣賞,而且與方從哲過從甚密,所以明明就不是一個擅長實務的角色,干過禮部尚書都沒問題,但是要讓他干這順天府尹就真的太為難他了。
“戶部那邊難道沒和順天府溝通交涉過?”馮紫英皺眉,若是這戶部撒手,順天府不來氣,這樁事兒就真的棘手了,這南線如此,北線豈不是更糟糕?
“崔公安排魏郎中去過,但順天府那邊治中梅大人事務繁雜,可能就沒太多過問,多是交辦給了各縣。”
馮紫英猛然醒悟過來,急聲問道:“梅之燁?”
“嗯,是梅大人現在負責糧儲雜務這一塊,吳大人基本上是不太過問這般俗務,加之府丞出缺,所以許多事務都是由梅大人來負責安排,怎么,紫英和梅大人很熟悉?梅大人是湖廣人,嗯,與文弱、夢章他們可能要熟悉一些。”
文震孟還以為馮紫英真的和梅之燁相熟,卻不知道這里邊的原委。
馮紫英苦笑,能不熟么?只不過這個熟和文震孟理解的“熟”不太一樣。
人家退婚的未來兒媳婦卻要馬上給自己當媵了,縱然是梅家退婚在先,但是卻驟然變成嫁入馮家為媵,這很有點兒示威打臉的味道,無論是誰只怕心里都不是滋味,梅家是湖廣名族,梅之燁又是個好面子之人,只怕心里更為窩火。
只不過馮紫英從未想到過自己居然也還會與梅之燁有這樣一番交織,自己就在說再怎么順天府不上心,這畢竟是為其減輕壓力,居然這么輕慢,原來這里邊還有如此隱秘。
見馮紫英表情有些詭異,文震孟訝然:“紫英,怎么了?”
“嘿嘿,這位梅大人我倒是不熟悉,只不過這里邊……”馮紫英搖搖頭,卻不再言語。
文震孟頗感吃驚,馮紫英雖說風頭太勁有些遭人嫉妒,但是梅之燁都什么年齡了,四十歲之齡,比自己還要大幾歲,也是才從翰林院出來升任順天府治中,照理說不該和馮紫英有什么沖突才是。
而且馮紫英和湖廣士人素來親善,像官應震是其老師,柴恪對其甚是欣賞,也和其父相交莫逆,馮唐出任薊遼總督很大程度就有柴恪的推薦之力,而年輕一輩的湖廣士子,如楊嗣昌和賀逢圣都是與其相善,怎么這梅之燁難道還能有什么恩怨不成?
但看到馮紫英不太愿意說,文震孟也不好深問。
“其實也沒什么,我和梅大人并無往來,只不過家眷……”馮紫英聳了聳肩,這等事情人家日后回去問一問便知,但自己卻不方便多說。
文震孟知道這是私事,心里安定下來,但卻也對梅之燁有些看法,難怪順天府這邊準備如此粗糙疏忽,進展緩慢拖沓,這里邊還有這層因素在其中,但是因私廢公,那就有些不合適了。
沉吟了一下,文震孟這才道:“既如此,紫英有何打算?”
“小弟希望文起兄能幫小弟一把,既然順天府衙那那邊不好接洽,能否請文起兄與小弟一道,去豐潤、玉田以及寶坻幾縣去
拜訪一番,請各縣能多加派一些人手和物資,盡可能把路上的各種不備考慮周全一些,以便于流民能盡快抵達目的地,這樣既能減輕各縣的壓力,我們永平府那邊也能早日了結這樁任務,向朝廷交差。”
馮紫英的建議讓文震孟有些躊躇,他一個戶部副主事也不過就是正七品官,可順天府的縣都是京縣,知縣都是正六品,便是縣丞都是正七品和他平級,他這個戶部副主事人家買賬不買賬,真不好說。
若是去了碰一鼻子灰,辦不成事不說,而且也會大傷顏面。
“文起兄口口聲聲說要做實事,此番小弟亦是想要為京中流民和朝廷做一番事情,但求文起兄出面協助一把,其余亦由小弟出面來說和,這恐怕不為難文起兄吧?”
馮紫英笑吟吟地看著文震孟。
文震孟也是被逼上梁山了,這等情形下若是自己還要退縮,只怕真要被此人看輕了,“也罷,就依紫英所言,也不必紫英當先,這是朝廷交代下來的事務,我自然不會退縮,紫英只需要一道表明姿態即可。”
“好,我就知道文起兄是個耿直人,不會在正事上退讓,小弟甘附驥尾,若是有什么需要小弟出頭扛上的,小弟絕不后人。”馮紫英猛地一擊掌,“那我們今日就從這豐潤縣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