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練國事的怒不可遏,楊嗣昌此時反而要冷靜許多,“君豫兄,西南這些土司本身對朝廷命令就是陽奉陰違,偽托各種理由敷衍塞責,朝廷法令在這些地方形同虛設,流土之爭根本就是這些土司因為私利而無視朝廷,楊應龍乃是這些土司中的為首者,可以說他的反叛背后其實就有著這些土司們的暗中支持和授意,內閣在和家父、王公、孫大人和楚材兄南行之前都曾經提及過一旦此番平叛,就會在西南大力推行改土歸流,……”
練國事搖頭,“文弱,改土歸流的確勢在必行,但是卻需要把握好節奏和時間,現在絕對不是一個好時機,若是一味強調要改土歸流,只會激起更多土司的敵意,迫使他們加入楊應龍一邊,不利于我們迅速平定楊應龍的叛亂。”
“文弱,我覺得君豫兄言之有理,雖然朝廷聚集了登萊軍、固原軍以及孫大人在敘馬兵備道那邊也把衛軍訓練出來了,加上令尊的荊襄軍一旦煉成,平定播州乃至永寧都不是問題,但是如果貴州和湘西的土司都因為驟然猛推改土歸流而躁動起來,恐怕要想平息叛亂就要困難許多了,而且就算是平定下來,時間消耗和我們要付出的代價都會大許多,如果稍有差池,甚至可能波及到岳州、常德、寶慶諸府,而這幾府都是湖廣糧倉腹地,一旦受到戰火影響,怕是整個京師糧價都要暴漲,民心動蕩,這等時機,的確不合適,……”
侯恂語氣沉肅,顯然也是對此情況做過深思。
“若谷,朝廷朝令夕改,只怕不妥啊。”楊嗣昌也有些猶豫起來。
“其實也未必是朝令夕改,朝廷完全可以發布諭令,稱只誅首惡,只懲戒播州楊應龍,甚至楊氏其他子弟都可以從輕處理,若是能幡然悔悟,主動向朝廷投誠,不但不追究責任,還可以給與獎賞,……”
侯恪也加入了進來。
“若樸此策不妥,豈不真成了殺人放火金腰帶了?反叛不受懲處,反而招安還能升官發財,這豈不是給其他土司帶來示范效應,日后不是隨便哪個土司都能效仿一番,見勢不對,便主動投誠求招安,然后還能升官發財,那朝廷豈不是永無寧日?”
練國事和楊嗣昌同時搖頭,侯恂這個想法太過天真,只圖眼前利益,卻沒有看到后續可能帶來的惡果,楊嗣昌接上練國事的話:“只要是主動反叛的,若非迫不得已,便斷不能輕易讓其招安,定要斬盡殺絕,以絕后患,以儆效尤,但若是旁觀者,只要沒參與,倒是可以區別對待。”
“可王公的這等手段不也和文弱你說的差不多么?”侯恪不服地反駁。
“那不一樣。”楊嗣昌搖頭,“王子騰明顯是立功心切,像施州衛那些土司,哪里扯得上去襲擊他的后勤補給,分明就是借題發揮,甚至……”
楊嗣昌沒再說下去后邊幾個字,殺良冒功在大周朝軍中也不是什么新鮮事兒,甚至不這么做才是新鮮事兒,但作為一方大將的王子騰在這種情形下如此做,就顯得有些格調太低,有失身份了。
練國事倒是沒有太在意這一點,他考慮更遠一些,“若谷所言的確需要考慮,文弱,若是放任戰事遷延,甚至蔓延,波及到湖廣,這恐怕就是朝廷不可承受之重了,你在兵部,怕是也該向張大人和柴大人諫言,立即澄清謠言,朝廷并無對西南土司有改土歸流的意圖,同時劃清界限,表明態度,只要不參與楊應龍叛亂的,朝廷都會予以支持,還可以鼓勵周遭與朝廷關系較為密切的土司參與圍剿叛軍,不吝封賞,……”
練國事的建議讓楊嗣昌和侯氏兄弟都忍不住連連點頭,這位前科狀元在吏部打磨一段時間也開始熠熠生輝了,這一番見解出來,倒是讓人刮目相看。
“君豫兄,我在兵部人微言輕,只怕這等建議上去也未必能得到多少人認可,而且現在朝廷許多人都過于樂觀,都覺得登萊軍、固原軍加上荊襄軍,超過十萬朝廷大軍,這還沒有算孫大人在敘馬兵備道和重慶府編練起來的衛軍和民壯,完全可以以摧枯拉朽之勢橫掃,現在的不利局面都是暫時的,只要開春固原軍恢復過來,荊襄軍能變臉完成,三軍齊頭并進,再加上有敘馬兵備道的衛軍和重慶府的民壯查缺補漏,明年上半年徹底解決戰斗應該不是問題,朝廷還可以趁勢一舉解決這個地區的改土歸流問題,但是我就擔心這只是紙面規劃,萬一中間有什么意外差池,未必能像我們設想那么順利,戰事遷延,恐怕就……”
楊嗣昌其實也覺得朝廷只要橫下心來,要一舉解決播州叛亂也應該不是問題,無外乎就是時機不好,可能會花太多銀子,而且也擔心波及湖廣,影響整個大周的糧價穩定。
這不是小事,一旦朝廷承受不住可能會波及湖廣,引發整個大周糧價上漲的風險,就有可能去尋求妥協,那結果給了這些反叛土司的喘息機會,既不能達到目的,也使得朝廷喪失威信,這是最糟糕的結果,而且楊嗣昌以為當今內閣那幾位的尿性,這種可能性很大。
練國事也扶額點頭。
楊嗣昌看問題更深一些,已經考慮到如果有意外不順,朝廷諸公的態度肯定會發生變化,西南戰事不像遼東,距離京師太遠,而且這反叛土司未必有多大能力走出他們自己地盤,戰事不利無外乎就是有損朝廷顏面,暫時緩一緩朝廷也能接受,所以真當局面滑向預料之外的話,朝廷諸公還真有可能尋求暫時妥協,只需要將這些叛軍暫時壓制在這些山區里即可。
可這種暫時性的妥協帶來的危害性卻是長遠的,勢必會助長整個西南土司的野心和膽量,你可以妥協一次,那么也就意味著你可能妥協第二次、第三次,出頭者都沒有受到懲罰,未來會滋長更多人的冒險想法,其風險會成幾何倍數的暴增。
面對練國事和楊嗣昌的對話,侯氏兄弟都還只能站一邊傾聽,偶爾插言,主角還是他們倆。
連侯恂都覺察到經歷這一年,練國事和楊嗣昌都見識都有很大的提升,心中感慨之余也是倍感壓力,昔日同窗好友成長太快,如果不迎頭趕上,便會越來越落伍,日后再在一起,便是連探討的話題都有些接不上話了。
“紫英在這方面素有獨到見解,不如等到紫英空閑下來時,咱們和紫英好好探討一番。”練國事也覺得這是一道難題,怎么選有弊端,而且其中變數也極大,選錯可能就會造成不可挽回的惡果。
一提起馮紫英,似乎楊嗣昌和侯氏兄弟也都是心中一松,似乎都覺得好像能在馮紫英那里找到一個滿意答案。
倒是楊嗣昌回過味來也有些不太服氣,怎么馮紫英儼然成了橫亙在大家面前的一座大山,這些重要的話題都得要從他那里討教答案,連原來與馮紫英不算親近的侯氏兄弟都如此看法了,這讓楊嗣昌也有些警惕。
楊嗣昌可是一直對自己有著不一樣要求的人,縱觀馮紫英前期的表現,他從不認為馮紫英就比自己強什么。
開海之略早就有提出過無數次,只不過馮紫英在寧夏叛亂朝廷財力拮據之時提出來,趕上了一個好時機,加上又有齊永泰、官應震、鄭繼芝和柴恪等人推波助瀾,所以才會造出如此大聲勢,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楊嗣昌還有些嫉妒,要知道官應震、鄭繼芝和柴恪可都是實打實的湖廣士人,和自己才是鄉黨,卻造就了馮紫英這個北人,哪怕是盟友,但是畢竟是外人啊。
而且馮紫英現在還主動選去永平府,遠離朝廷中樞,委實讓人無法理解。
迎親的人終于回來了,這一去一來,來回也花費了三四個時辰,雖然心情極佳,但是還是有些磨人。
就在眾人靜候婚禮完成的時候,宮中的內侍如約而至。
在沈宜修時永隆帝也是專門御賜禮物,現在馮紫英又立下大功,尤其是成功的替永隆帝化解了京營這個難題兼禍患,可以說更是圣眷正隆,只是外人不太清楚罷了。
薛家人原本也是沒有指望過的,畢竟去年那是馮家長房娶妻,而起沈宜修之父沈珫也是正四品的官員,又代表江南士人,而且長房繼承的是馮紫英大伯呼倫侯這一房,自然不比尋常,所以御賜禮物大家雖然也算是意外驚喜,但是也能接受。
今年這一回薛家身份比起沈家來就遜色太多了,而且二房這邊也是馮紫英煞費苦心才爭取而來的云川伯,不但層次略低于呼倫侯,而且當時也并不得永隆帝認可,純粹就是捏著鼻子給的。
所以沒有人想到過永隆帝居然再度御賜禮物,而且還是雙份,當然禮物也略有不同,明顯是考慮到了馮紫英是一次娶妻帶媵,可謂真正的隆恩浩蕩了,連馮紫英早已經對這些有心理準備的都忍不住動容,哪怕是收買人心,那也做得足夠細致周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