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紫英自然不知道沈宜修和晴雯這對主仆之間還會有一番言語機鋒的交流。
雖然兩人這主仆關系甚密,幾乎無話不談,但是很顯然晴雯對自家主母現在的態度不太認同。
在晴雯看來薛家姊妹都不是省油的燈,馮家二房無數人盯著看著,京中多少高門大戶女子想要嫁進馮家,最后卻被沒落如斯的薛家拔得,薛寶釵的心機深沉不言而喻。
而她更聽聞薛寶琴在榮國府里大不簡單,本人不但文才詩賦不弱,而且走南闖北見識更廣,這恰恰是馮大爺最欣賞的那一類,而且還能迅速就得到賈府里老祖宗垂青,讓太太收回干女兒,這份手段端見不凡。
晴雯從來不認為薛家門楣配得上當下馮家,也不認為薛寶釵單憑她的美色就能讓馮紫英怦然心動,馮大爺也還不至于那么淺薄。
在她看來那就是薛寶釵用心計手腕魅惑住了馮大爺,才能讓其入彀,甚至那薛寶琴更是迅速在被梅家退婚之后火速就作為媵來陪嫁二房,這一手相當厲害,一下子就讓薛氏雙姝對自家主母威脅大大增強,畢竟長房這邊二尤是沒什么威脅性,幫不上多少忙,自己倒是頗招大爺喜歡,可惜身份又太卑賤了一些,所以這薛氏雙姝的聯手,對長房自然就構成了很大壓力。
此番自家奶奶又沒能生下一個兒子替馮家延續香火,肯定府里太太她們會把關注點轉移到剛嫁過來的薛家姊妹身上,若是被薛家姐妹先生下兒子,只怕長房和自家奶奶在府里的地位,就都會受到很大影響了。
“妹妹在作詩?”馮紫英踏入寶琴的東跨院時,卻見寶琴正在揮毫潑墨,一氣呵成,頗為驚訝。
“相公來了。”見馮紫英進來,寶琴趕緊放下筆,福了一福,馮紫英以手扶肘,“哪來這么客氣,既然都叫相公了,還這么客氣豈不顯得生分了?”
寶琴玉頰微紅,美眸流盼,抿嘴細聲道:“相公說得是。”
“這詩是妹妹所作?”馮紫英仔細察看,這寶琴的筆力上中,但是這首詩卻文風清冽,頗有昂揚脫俗之氣。
“小妹先來無事所作,今日便寫出來,……”寶琴也不忸怩,“入不得相公法眼。”
“呵呵,妹妹這是取笑我么?”馮紫英哈哈大笑,“京師城上下都知道我不喜銘賦,不擅詩文,這詩詞一道,我不能說是一竅不通,但是估計頂多也就是秀才把式。”
馮紫英的話讓寶琴和一旁侍候的齡官都是忍俊不禁,堂堂小馮修撰,卻說自己不通詩賦,而且大家都還認可的情況下,卻沒人敢說他無才,這也算是一個奇跡了。
馮紫英目光落在雪白的宣紙上,“疏是枝條艷是花,春妝女兒竟奢華。閑庭曲欄無余雪,流水空山有落霞。幽夢冷隨紅袖笛,游仙香泛絳河槎。前身定是瑤臺種,無復相疑色相差。”
又是一首詠梅的,水準不差,馮紫英點點頭:“妹妹好詩才。”
“能得譽滿京師的小馮修撰的夸贊,小妹也是心滿意足了。”寶琴也是笑意盈面,無論如何能達到相公的夸贊,不管是真心還是捧場,都都是一番心意。
“喲,妹妹也會調侃起為夫來了?”馮紫英很喜歡寶琴的豪邁中不乏精明,這些方面她和探春、湘云有些相似,但是探春卻更坦蕩豁達,湘云則更直爽通透,她則多了幾分機敏,應該說春華秋實,不分軒輊。
“也不算是調侃吧,半真半假,真的是相公本身就是譽滿京師,至于說詩賦小道,對于尋常士人來說,自然覺得詩比天大,但對于要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相公來說,那真的就無足掛齒了。”
寶琴的話更讓馮紫英見識到她的慧黠睿智,或許這丫頭心思的確多了一些,但是馮紫英能理解。
自己這種家庭,未來后院更是三房并立,沈宜修也好,寶釵也好,還有日后的黛玉也好,哪一個文章才華、家世門楣、氣質姿容都是出類拔萃的,這肯定會給寶琴很大的壓力,而且日后自己府中保不準還會有新人進來,所以她很有危機感。
寶琴被梅家退親之后這方面尤為敏感,又是以媵的身份進門,所以渴望在馮家中能夠與包括寶釵在內的其他三人比肩的心思重了一些也無傷大雅,而且以寶琴的智慧自然也明白自己的底線,馮紫英也相信寶琴會把握好這種尺度。
某種角度上來說,自己未嘗不喜歡這樣一種有一些爭寵味道的競爭對抗,也算是內闈里的一種小情趣,甚至是小確幸。
“多謝妹妹的鼓勵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咱們士人每個階段的終極目標,為夫自然也不例外,但實際上四個層面并不矛盾,為夫修身齊家正在努力,治國平天下則是剛剛踏入門檻,也希望能不負君恩不負蒼生,為大周天下和黎民百姓做一些事情,倒是家中之事只怕為夫怕沒有太多精力來管,孝順母親姨娘,管理馮家營生,還有府內內務,這些日后就要交托給宛君、寶釵和妹妹你們幾個了。”
馮紫英豪情壯志讓寶琴心中情意涌蕩,哪個女孩子不希望自己所嫁的男人是頂天立地為世人所景仰的大英雄大豪杰?
相公現在雖然距離那些載入史冊的大英雄大豪杰還以一定距離,但是天縱英才,少年俊彥,士子翹楚卻是絕對當得起了,嫁這樣的人便是為媵妾,也遠勝于嫁那等庸碌混世的俗人為嫡妻大婦!
這個時候寶琴越發意識到自己果斷同意堂姐的建議,寧肯為媵也要嫁給馮紫英的英明,事實上她都感覺到了后來自己堂姐未必沒有幾分后悔之意,不過那個時候婚事已定,稱得上木已成舟不可能再反悔了,堂姐也從未表露什么了。
尤其是馮紫英話里話外把自己和沈宜修、堂姐她們倆并列,也是對自己一種尊重和認可,這更讓寶琴心甜如蜜。
美好的時光總是飛逝而過,馮紫英就在寶琴的房中閑談趣說,說些京中逸聞趣事,而寶琴也對馮紫英在永平府的種種政務很感興趣,這一問一答間,不知不覺便到了飯點兒,馮紫英自然就要和寶琴一道去寶釵那邊。
寶釵新創甚深,便是行走都還有些蹣跚,滿面嬌羞之余,也讓寶琴心中有些忐忑。
她比堂姐還要小兩歲多,甚至比黛玉、探春都還小,她是四月間的生日,和寶玉同日,滿了十六了,在這個時代固然是已經是再合適不過的成親年齡,但見到大自己兩歲多堂姐這般情形,難免也有些擔心。
用完午飯之后,馮紫英在關心了寶釵一陣之后,就把空間留給了寶釵寶琴兩姊妹。
他也知道寶釵多半還要教導寶琴一番,雖然這等大家族里女子出嫁都自有一番指導夫妻敦倫的規矩,但畢竟姊妹間,尤其是共侍一夫這種情形,肯定更好溝通交流。
午后的冬日暖陽曬在身上格外舒服,馮紫英步出院子,才意識到這馮府的確比起榮國府的差距太大了一些。
人家幅員面積根本不是馮家能比的,那大觀園要算下來估計得有整個馮府的十來個那么大,這就是老牌武勛的底蘊。
馮家也是這幾年開始定居京師才開始陸續添購周圍的宅邸用著擴建,但是時日尚短,像寶釵這邊嫁進來的宅邸就是新購之后加以修繕和添建的,占地也不過十來畝,加上馮府這邊老宅,算下來不過三十來畝。
可人家榮國府那邊單單是大觀園,馮紫英估摸著面積就要超過兩百畝,加上榮國府老宅這邊,這整個榮國府起碼在三百畝左右,而寧國府小一些,規模也能有一百來畝,哪像馮府這邊,所以每一次去了榮國府回來,馮紫英都覺得這邊兒委實逼仄了一些。
馮紫英一邊走也在一邊考慮,這寶釵寶琴嫁進來之后,整個馮府大了不少,但在京師城里邊依然算是比較儉省的了。
便是齊永泰這般以節儉聞名的,宅邸也有二十余畝,而且齊永泰家中只有一妻一妾,在京中大臣中算是十分罕見的了,一個庶出子尚未婚配跟在身邊,另外兩個嫡子均已成家,一個是舉人出身,在南京刑部,一個是捐官出身在順天府良鄉縣擔任主簿。
相比之下喬應甲的府邸就要豪奢許多,他的府邸占地超過七十畝,但是他有一妻五妾,膝下更是四子三女,三女均已出嫁,四子中也有三子成親,均跟在他身邊。
但這些文臣的宅邸和武勛們的府邸相對都算是節制的,所以馮家看起來才有些另類。
馮家老宅這邊就把原來買的那一處宅子打通并成一塊兒,然后重新進行了整修和添置,分成了前府和后府,后府是自己母親和姨娘她們現在居住的地方,而前府則是自己和沈宜修、二尤居住所在。
走了一圈兒,這午后太陽讓人頓時多了幾分困倦,昨晚辛勤耕耘,今晚還要再接再厲,馮紫英索性就徑直回了自己那邊書房,好生休整,厲兵秣馬,養精蓄銳,今晚還要有一番鏖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