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卷沉思良久,齊永泰覺得自己這個弟子還真的是一個妖孽。
你說才思敏捷也就罷了,這執行能力也設計如此出彩,尋常在下邊歷練十年的干員未必比得上他的這份游刃有余,把一干商人、士紳都在手里調弄得團團轉,而且一個個都還甘之如飴,趕著送著要巴結他。
單單是那修建遷安、盧龍到撫寧、榆關的道路,花費就不小,但這些商人卻無一有異議,真的做到了令行禁止,讓人咋舌不已。
馮紫英的堅持還是有些道理的,這樣大一攤功績若是被外人掙了去,那對北地士人無疑是一個損失。
魏廣微出任知府沒有什么問題,只要講明原委,他肯定樂意,倒是練國事這邊,本身練國事已經是從五品員外郎了,而且還在吏部這等要害位置,的確有些可惜,但考慮到在永平府歷練做事兩三年可能帶來的巨大收益,齊永泰又覺得還是值得的。
思前想后,齊永泰覺得馮紫英的提議還是可行的,唯一障礙可能就是練國事本人態度,但看馮紫英胸有成竹的架勢,估計這家伙能夠說服練國事才是。
實際上齊永泰純粹就是想多了,第二日馮紫英便將練國事約到了府上談了大佬們的想法和自己的建議,練國事沒有任何由于便應承了下來,尤其是在看到了馮紫英一系列規劃和意圖想法之后,練國事更是興奮莫名。
在吏部歷練在外邊看來似乎位高權重,而且聲名顯赫,未來從吏部走出來也的確會有非常好的前程,但是對于一心想要做點兒實事的練國事來說,這卻讓他倍感空虛無聊,各種繁雜事務能把人磨得沒有半點脾氣欲望,與馮紫英在永平府大刀闊斧的做事相比,簡直就是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
現在有機會能夠接替馮紫英在已經打好了基礎的這塊土地上大干一番,練國事恨不能立即就接手馮紫英手中活計,直接進入角色。
“行了,君豫,你也別覺得這事兒干得輕松暢快,那些商人和士紳們都沒有那么簡單,利字當頭,他們干什么都行,但是一談及利,各家也不會相讓,你在其中如何扮演好仲裁者的角色,也得要好好琢磨琢磨,我這里有些相關的一些文檔資料,你拿回去好好先看一看,熟悉熟悉,我估計開年之后形勢很快就會明朗,到時候你也就沒有多少時間來做準備了。”
練國事狠狠點了點頭:“我明白,既然要下去做事,自然就得要舍得苦累,……”
“另外,我也提醒你一下,在吏部做事兒,你名義上是官,但實際上還是做的是吏的事兒,無外乎事情有輕重而已,但是你到了下邊,你就是實打實的官了,我建議你可能要物色一二幕僚了,去了永平府,他們的幫你熟悉情況,打點下屬,結交士紳商賈,否則你一個人忙不過來。”
面對馮紫英鄭重其事的建議,練國事一愣之后才回過味來,下邊做官和在部里邊做官是兩個概念,要學會放權放手和抓住主要,如何把各方資源調動起來,合理運用,非常關鍵。
“紫英,看來你這一年頗有所得啊。”練國事有些感慨。
“都有這樣一個過程,從陌生到熟悉,從束手無策無從下手到駕輕就熟游刃有余,你完全沒有問題,我都能行,你不行?”馮紫英鼓勵道:“顯伯兄如果出任知府,你和他也很熟悉,但是他未必有太多精力放在這上邊,所以具體事務還得你來,屆時我也會和山陜商會和已經聯絡我的一些本土士紳交代,另外還有一些本土資源也會交給你,……”
練國事也默默記下。
“另外,若是你們練家若是有意此行的,不妨也介紹一二進來,……”
練國事吃了一驚,訝然看著馮紫英:“紫英?!”
“別用這種眼神看我,這么大的營生,你真以為山陜商會和佛山莊記以及本土士紳如此放心交給你來主導,若是沒有利益牽扯,他們怎么可能放心?我不是要你本人在其中要干什么,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更像是一種質押吧。”馮紫英淡淡地嘆了一口氣,“我也不愿意這樣,但是你想要盡快打開局面,贏得他們的認同和支持,只能如此,利益趨同,才能最大限度聚合力量,這個道理不用我說,……”
練國事走了,馮紫英看得出來對方腳步比來時沉重,但是他卻無法幫助對方。
這種心結應該練國事自己去打開,而作為永城士紳望族出身的他,也不過是一時有些感觸而難以接受,很快他就能明悟過來,想清楚其中原委利弊。
有時候馮紫英自己也在反思自己,似乎自己也一樣無法擺脫時代的束縛,你不踏進去,就難以利用他們的利用,而作為一個凡人,癡心妄想覺得可以以一己之力來改變整個體系、制度和時代,那太不靠譜了。
所以他只能選擇一定程度的“同流合污”,而這種“同流合污”甚至在這個時代連潛規則都不算,就是明規則,頂多大家心照不宣罷了,連都察院和龍禁尉都不會對這等情況過于關注。
以大周俸祿體系來計算,一個地方官員要維系自身足夠體面的生計和承擔起幕僚們的花費,單單靠俸祿,那真的是不可想象的,這也是為什么貧寒人家往往出一個舉人進士或者仕途光耀者會被廣為傳頌,而真正忽略了進士舉人和官員群體中絕大多數都還是家庭富裕者。
眼見得春假就快要結束了,馮紫英也在準備著重返永平府。
雖然知道自己恐怕這次重返永平府也只能在永平府呆上一二個月便可能要回來,但是該做的事情還得要繼續做起走。
這段時間京中各派大佬們都在緊鑼密鼓的聚會商議,很顯然大家都要為春假結束之后的人事大調整做著最后的努力。
雖然七部尚書和都察院主官已經明確,但是規模更大,或者說變數更大,爭奪更激烈的七部侍郎,都察院的副都御使、僉都御史,許多重要直省、府的官員也面臨著大計之后的調整,可以說這應當是自永隆帝登基以來,以葉向高、方從哲、齊永泰、李廷機、李三才五位閣臣組閣之后形成執政核心群體成形之后的最大規模,也是最重要的一次人事布局。
這個時機真的說不上好。
西南戰事正陷入膠著狀態,甚至還隱隱有蔓延之勢,北地、江南士人因為江北鎮和江防水師的組建而導致的爭吵還在繼續,戶部巨大的缺口讓一干閣老們捉襟見肘,京營重建和武勛群體的大潰敗帶來的沖擊影響在京中還在隱然發酵,……
這些都還是明面上的,潛在水下的各種暗波伏流更是難以看清,但所有人包括永隆帝都清楚這種局面不能再繼續拖下去了,否則各種問題會越來越多,局面也會越來越糟糕。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在其位才謀其政,這個道理對任何人都適用,你只有給了這些人權位,才能明確他們的職責,也才能讓他們為之去努力做事,所以也才有永隆九年這一輪的人事大調整。
當然,這一輪人事調整不可能一步到位,首先要把關鍵崗位確定下來,再來說其次的副手官員,再次才是更低層面的官員,但能夠躋身于吏部這一輪人事調整中的任何一個人,都絕對是眾目所向的。
和練國事談了之后,馮紫英又把鄭崇儉、范景文、賀逢圣、方有度、吳甡等人找來一敘。
當然,和他們幾位就不能像與練國事那樣開誠布公了,畢竟自己到順天府和練國事接替自己基本上是鐵板釘釘的大概率事件,自己和練國事之間在很多問題上的認知也較為趨同,所以才能那樣推心置腹。
像鄭崇儉他們幾人,雖然關系也比較密切,但除了方有度外,還沒有達到與練國事那樣的程度,而方有度則在見識上還要遜色練國事一籌,只不過在私誼上更為緊密。
馮紫英在和他們談話中更多的是談及了自己在永平府的所作所為和巨大的機會,也提到了自己在永平府這一年中的種種舉措可能會被吏部與都察院敘功論績,這都讓幾人艷羨無比。
鄭崇儉是最有感觸的。
寧夏叛亂馮紫英單槍匹馬獨創草原去和土默特首領卜石兔談判,后來又在甘州力排眾議拒敵于城外,就憑著這兩樁功勞一下子就讓馮紫英脫穎而出,再加上提出了開海之略,使得馮紫英一介二甲進士直接進入翰林院成為修撰,甚至壓了作為一甲進士中榜眼探花的楊嗣昌、黃尊素一頭。
要知道提出開海之略并不算功勞,只是讓皇上和朝廷重臣們見識到了馮紫英遠見卓識,認可了他,真正敘功讓馮紫英進翰林院當修撰的還是其在平叛時的兩樁功勞,這才是實打實的。
現在馮紫英這一年里又在永平府攪起了滔天巨浪,一連串的動作看得人眼花繚亂,聽得馮紫英提及吏部又要敘功論績,如何不讓人他們心癢難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