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紫英從后府走出來,打量了一下府尹衙,也就是所謂的順天府衙正堂。
這是府尹日常坐堂所用,但實際上更多的辦公府尹還是在后堂的府尹公廨。
丹墀下邊是一個露臺,露臺一路向南是一條寬闊的甬道,甬道旁就是吏戶禮兵刑工六房,東邊是吏戶禮三房,西邊是兵邢工三房,分列對峙,壁垣各立,各自背后還有幾間小院廂房。
而在府尹衙東面則是府丞衙,俗稱清軍館,西面是治中衙,府丞衙前是通判衙,俗稱督糧館,而治中衙前是推官衙,俗稱理刑館。
相較于尋常府郡,順天府特殊就特殊在在府丞(同知)和通判之間多了一個治中,同時通判編制數量數倍于尋常府郡,這也是因為順天府特殊的地位決定的。
二十多個州縣,人口超過兩百萬,有人評價云:都會之地,五方雜沓,事體掣肘,民貧賦重,丁少差多,役煩劇,難治。
這也算是比較客觀公允的一個評價了,雖然不足以道盡順天府的完整情形,但是起碼對其有了一個大略的描述,簡而言之就是,京畿之地,人多事雜,牽上扯下,賦役繁重,民眾窮苦,治安不靖,很難管治。
而且由于朝廷中樞所在,帶來的大批官僚及其眷屬乃至附從而來的天下商賈士紳,加上為他們服務的人群,使得京師城中呈現出兩極分化的畸形狀態,富貴者豪奢飛揚,揮金如土,窮苦者三餐不繼,賣兒鬻女。
在經歷司和照磨所的幾名官吏引導下,馮紫英先去了府丞衙,也就是清軍館,簡單查看了一下所謂自己升堂辦事的所在,這其實就是一個縮小簡化版的府尹衙門,一些重要的需要和其他同僚商計探討的事務都會放在這里來研究討論,算是正式的公堂。
看了清軍館這邊之后,馮紫英又去了后堂屬于自己的府丞公廨,這相當于是作為辦公用的書房,但仍然屬于公房性質。
窗明幾凈,雖然簡單樸素,但各式家具倒也齊全,一張半新舊的梨木書案,官帽椅看不出是什么材質的,案桌上筆墨紙硯一應俱全,正對書案和左側,都各有兩張椅子,應該是為客人準備的,也就是說最多能夠接待四名客人。
人數較少的接見會面,工作談話,亦或是處理日常公文事務,都在這里,所以說這里才是馮紫英長期呆的地方。
旁邊有兩間偏房,主要是供官員長隨、小廝所用,燒水、泡茶,應道、跑腿之余,就都呆在這里。
在府丞公廨背后有一個很小的附屬院落,這才是屬于休息住宿用的后宅。
不過只有一進,規模很小,區區幾間房,也相當簡陋,雖然經過了整飭打掃,但是也看得出來,已經許久沒有人住了。
“大人,這些都主要是為家不在城里而親眷又沒有過來的官員所備,如果想要節約兩個銀子,那就可以住在這里,除了本人,一二長隨仆役,也還是能容納得下,不過……”
帶路的是經歷司一名趙姓知事,馮紫英還不知道其名,這人倒也殷勤,旁邊還有一名照磨所的孫姓檢校。
經歷司和照磨所雖然是分署辦公,但是許多具體工作卻是分不開,所以兩家公房都是緊鄰,而且其中官吏也多是積年老手,應對新來上官都是十分熟稔,應付裕如。
“不過幾乎歷任府丞,都沒有住在這里的吧?”馮紫英笑了笑,替對方說了。
“大人明鑒。”趙姓知事也含笑點頭。
的確也是,做到順天府丞這個位置上,正四品大員了,再說清正廉潔,也不至于連京師城里弄一座宅子都弄不起,即便是初來乍到可能沒選好,但是租一座宅子總不是問題吧?
誰會擠在這逼仄的小院子里,說句不客氣的話,放個屁對面都能聽得見,這成何體統?
“嗯,我大概率也不會住在這里,不過還是多謝趙大人和孫大人的打理,我想午間有時候休息,也還是可以一用的,我沒那么嬌貴。”馮紫英笑了笑,“走吧,趙大人,孫大人,順帶替我介紹一下咱們順天府的基本情況吧。”
經歷司經歷和照磨所的照磨基本上就相當于辦公廳主任和文秘處長,那都是每天事務繁忙的,雖然馮紫英新官上任,但是他們也只能簡單陪著應個卯,然后就把后續事務交給自己的下屬,如這兩位知事和檢校。
尋常府郡,經歷司只有一名知事,照磨所也只有一名檢校,但是在順天府這個編制擴編為三名,當然無論是經歷司還是照磨所還有十來名吏員。
官和吏之間的界限分明,但實際上更多具體事務都是吏員來承擔,甚至子承父業,在各級衙門里都形成了一個慣例,如紹興師爺一般前仆后繼。
掌握第一手基本情況是每個新官上任之后的首要任務,馮紫英好歹前世也是一直在官場上顛簸沉浮的,自然明白這其中的道理,不過他沒想到自己穿越過來最終會干到類似于后世京城的市委副書記兼常務副市長的角色上。
但這個時代的情況乃至于作為官員所需要承擔的職責和后世相比自然是截然不同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前世是要大刀闊斧謀發展,這一世卻是竭盡全力做好裱糊工作,不出差錯簍子就是最佳表現。
理論上自己也應當入鄉隨俗順應時代也如此,這也是諸位大佬師長諄諄教導的,但馮紫英卻很清楚,自己不能那般。
若是自己只圖在這里混三年求個歷練混個資歷鍍鍍金,自然可以按照他們的建議去做,但是未來幾年大周可能面臨著不可預測的動蕩情況下,他就不能如此了。
他必須要確立起屬于自己獨特的治政理念和方式,并且在未來充滿挑戰和危機的情況下取得成功,甚至讓朝廷意識到不可或缺,才能證明自己不愧于二十之齡入主京師。
整個一天,馮紫英所作的都是頻繁的找人談話,了解情況。
但他并沒有直接找治中、通判和推官了解情況。
一來他們都屬于順天府內的“重臣”,論品軼雖然比自己低,但理論上他們和自己一樣,都屬于府尹佐貳官,自己對他們來說并非直接頂頭上司。
二來,馮紫英不想被這些人所影響得到一個先入為主的情況,而更愿意通過與經歷司、照磨所、司獄司、儒學、稅課司、雜造局、六房、河泊所、、遞運所、僧綱司和道紀司這些部門的官吏來交談,聽取他們的匯報來掌握了解第一手的情況。
馮紫英也很清楚,短時間內自己主要工作還是熟悉情況,熟悉崗位,搞明白自己在府丞位置上,該做什么,能做什么,以及短期目標和中長期目標是什么。
他有一些想法,但是這都需要建立在熟悉情況并且延攬一幫能為己所用的官吏情況下。
一個衙門數百官吏,都有著不同的想法和欲望,有些人希冀仕途更上一層樓,有些人則希望通過在任上上下其手讓自己囊中豐厚,還有的人則更愿意小日子過得滋潤,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這句話用在衙門的官吏們身上,也很適用,但這個利的涵義應該更寬泛,名、利都可以歸結為利。
吳道南端起茶盅,有滋有味地抿了一口,這才閉目靠在椅背上,優哉游哉地吟唱起戲曲兒來了。
平時他在府尹公廨逗留時間不多,但是這段時間他恐怕要多待一些時間,馮紫英可能會隨時過來。
另外他也想要好生觀察一下馮紫英做派和方式,看看這個聲譽鵲起同時也帶來很大爭議的年輕人,究竟有何過人之處,能讓人這般側目相看。
他和很多在朝中的江南官員看法觀點不太一致,甚至和葉方等人都有分歧。
有馮鏗來出任順天府丞,未必就是壞事,這是他的觀點。
可能有人會覺得這會給馮紫英一個機會,但吳道南卻覺得,你不讓他出任順天府丞,難道他就找不到機會了么?看看人家在永平府的表現,連皇上都要倚仗。
葉方二人也是有些無可奈何加上冷眼旁觀的心態,他們和齊永泰達成了這樣一個妥協,恐怕內心也是有些忐忑的,因為都不確定馮紫英到順天府來會帶來一些什么。
但只有吳道南自己清楚,這順天府再這樣拖下去是真要出亂子了,到時候板子會狠狠打到自己身上,自己在順天府尹位置上養望幾年那就會付之東流,這是絕不愿意見到的,所以當葉方二人征求他意見時,他也只是略作考慮就同意了。
這肯定會帶來一些負面影響,自己在治政上的一些缺點還會被放大,但那又如何?
自己本來就沒有打算在地方官上一直干下去,自己瞄準的是六部,這種繁雜瑣碎的事務把他纏繞得頭昏腦漲,若不是沒有合適去處,他何嘗愿意在這個位置上一直滯留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