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崇儉沉吟半晌,“紫英,兵部此番計議,也是頗為躊躇,估計有意在大同、山西、宣大三鎮中抽調部分精銳南下,你以為如何?”
馮紫英斜睨了鄭崇儉一眼,“大章,你這是代表誰來啊?還是私下里問我?”
鄭崇儉有些尷尬,瞪了馮紫英一眼,“這你就不要多問了,別給我來什么在其位謀其政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的廢話,我就想聽聽你的看法,還有西南戰局會演變成什么模樣,……”
馮紫英大略明白了對方的意圖,現在張懷昌是兵部尚書,雖然左侍郎徐大化是會稽人,但此人卻是永隆帝一手擢拔,也屬于帝黨,而且對軍務并不熟悉,主要還是負責武庫司和兵馬司的事務。
鄭崇儉這是代表張懷昌來問的。
張懷昌雖然是遼東人,對軍務一直很關注,但他畢竟在左都御史這個位置上呆得太久,對軍務也相當陌生,所以遇上這種事情肯定也有些吃不準,但若是因此要把馮紫英召去詢問,未免有損他這個兵部尚書形象,所以找鄭崇儉來問問最合適。
“袁大人難道沒有提出建議?”馮紫英有些不解,孫承宗雖然不在,但是袁可立是武選司郎中,他現在應該是兵部最通軍務的老手,他應該是完全看得明白眼下局面的才對。
“袁大人去了徐州,尚未回京。”鄭崇儉揉了揉臉,“是為淮陽鎮的事情。”
馮紫英皺了皺眉頭。
淮陽鎮(江北鎮)的事兒已經鬧騰了許久,南京方面一直堅持要組建淮陽鎮,而且要求駐扎在徐州——揚州——金陵一線,江南士紳也是群起響應,呼聲很高,便是朝中亦有許多江南出身的臣僚表態支持,葉向高和方從哲也難以阻擋。
所以組建淮陽鎮(江北鎮)的事情拖延了這么久,終于還是提上了議事日程了。
荊襄軍組建很順利快捷,那是因為大家都知道西南叛亂在即,朝廷上下一心,但是淮陽鎮(江北鎮)這支軍隊就有些分歧。
起碼齊永泰是堅決反對的,北地士人也大多不贊同,但是固原鎮在西南平叛中表現拙劣也使得兵部和北地出身的官員承受了很大壓力。
很多人提出的理由就是九邊軍鎮長期駐守北方邊境,未必適合南方地區作戰,朝廷還是應當在南方衛軍的基礎之上,適當考慮組建一二軍鎮,比如荊襄鎮和淮陽鎮(江北鎮),以便于在南方用兵,以便于南方一旦有事需要出兵,也可以減輕九邊抽調軍隊的壓力。
“淮陽鎮(江北鎮)看樣子是要組建起來了,可是組建荊襄鎮已經讓朝廷有些支應不起,那淮陽鎮(江北鎮)所需只怕更勝于荊襄鎮,銀子從何而來?”馮紫英反問。
鄭崇儉遲疑了一下,“之前朝廷就有討論過,恐怕要削減固原、寧夏、甘肅三鎮的糧餉開支,用來組建淮陽鎮(江北鎮),此番固原鎮在西南戰事又遭大敗,徐大人已經提出干脆裁撤固原鎮,將其并入荊襄鎮,原固原鎮的糧餉部分劃入荊襄,部分用來組建淮陽鎮(江北鎮)。”
馮紫英已經預料到了這一點,但是沒想到朝廷竟然連甘肅鎮和寧夏鎮都要裁減,這就危險了。
“甘肅和寧夏二鎮裁減是誰提出來的?”馮紫英皺起眉頭,“皇上難道會同意?”
“是右侍郎鄭振先鄭大人的建議。”鄭崇儉臉色也有些不豫。
“哼,這幫江南士人是想方設法都要削弱邊地防務啊,固原鎮也就罷了,甘肅鎮和寧夏鎮一旦削弱,難道就不怕蒙古人趁勢做大?”馮紫英輕輕哼了一聲,“好了傷疤忘了疼,真以為土默特人就是善茬兒?一旦朵干都司的蒙古人和土默特人覺察到甘肅、寧夏的虛弱,他們會不會借勢啟釁?”
鄭崇儉默然不語,他也清楚這個問題在兵部內部也是引發了激烈爭議,尚書張懷昌堅決反對,但是右侍郎鄭振先振振有詞,左侍郎徐大化和職方司郎中丁元薦也傾向與支持,而張懷昌擔任兵部尚書時間不長,對兵部內部影響力遠不及張景秋,如果不是袁可立堅決支持張懷昌,只怕這個建議在兵部內部就要形成一致意見了。
“但朝廷的財力的確支持不起新組建淮陽鎮(江北鎮)了。”鄭崇儉沉默了一陣才說了一句實話,“徐、鄭兩位大人也是無可奈何,今年戶部國庫見底,便是維持現有的狀態都十分艱難,除非西南戰事立即取得決勝戰果,年內結束,否則情況還會更糟糕。”
馮紫英以手扶額,歪坐在官帽椅中,一時間也難以應答這個問題。
一支新建軍鎮,沒有八十萬兩銀子的開辦費想都別想,如果要想做得完善一些,那就意味著一百萬兩銀子要砸進去了,這也難怪戶部那邊喊吃不消。
但是淮陽鎮又是江南士紳的集體呼聲,便是葉向高和方從哲他們也很難無視,所以銀子從哪里出?還不只有從削減一些看起來不那么重要的軍鎮中出。
表面看起來,西北局面在經歷了寧夏平叛之后尚算穩定,但馮紫英卻深知那不過是表面現象,甘肅、寧夏、固原三鎮已經虛弱到了極至,甚至他也認同裁撤固原鎮,但是甘肅鎮和寧夏鎮卻不能,榆林鎮甚至需要加強,因為西北的貧瘠和困苦,以及飽受天災影響,稍有不慎可能就會引發內部的叛亂,明末從陜西蔓延開來的農民起義,不都是源于陜北么?
若是寧夏、甘肅二鎮被削弱,固原鎮被裁撤,榆林鎮還要面對邊墻外的土默特人,一旦陜北遭遇旱災,也許一個火星子就會讓前世中的明末農民重新在大周上演,馮紫英不能不防這一手。
對明末農民起義,馮紫英很清楚那是多種因素造成的,天災人禍,官逼民反,但陜北脆弱的環境,貧瘠的土地,強悍的民風,再加上一門心思只想要撈銀子撈政績的官員,一旦遇上天災,馮紫英也想不出什么能制止這種民亂起義造反的辦法來。
即便是內閣首輔,在面對這種積弊日深的痼疾,也很難有什么藥到病除的靈丹妙藥。
也許推廣土豆和番薯能稍許緩解這種風險?馮紫英從不敢將這種希望寄托在也許或者可能上,一旦火星子點燃,那就是燎原大火,看看一個西南戰事都演變成這樣,馮紫英真對大周除了遼東、宣大、薊鎮、大同、榆林、山西這六鎮之外的軍事力量沒有信心。
“算了,紫英,現在咱們就不操心這個了,諸位大人和內閣諸公肯定會拿出一個穩妥之策來,眼前最棘手的還是西南戰事,你怎么看?”鄭崇儉甩了甩頭。
“怎么看,這不正坐著看么?”馮紫英沒好氣地道:“固原鎮不堪一擊,那荊襄軍怎么也表現如此拙劣?不該如此才對,另外登萊軍……”
“登萊軍怎樣?”鄭崇儉有些緊張。
王應熊在給他的信中以及上一回回來的交談中都提到登萊軍戰斗力不弱,適應能力也很強,遠勝于固原軍,王子騰也的確是老謀深算的宿將,但是卻始終以糧草補給制約為由不肯全力以赴,甚至懷疑王子騰居心叵測。
鄭崇儉也有些這樣的看法,不過兵部幾位大佬們似乎都不愿意提及這一點,所以鄭崇儉才會想要從馮紫英這里來探一探看法。
“登萊軍,最好別指望它。”馮紫英搖搖頭,“現在西南戰事還是欠缺一個有足夠駕馭能力的主帥,孫大人只是一個兵備道,如何統率協調其他各部?朝廷應該給孫大人一個巡撫或者巡按身份,否則難以駕馭住固原、荊襄這些驕兵悍將。”
鄭崇儉也點頭:“此事恐怕張大人也已經有了定計,晚間他會向內閣諸公提出來,究竟是掛巡按還是巡撫身份,還要看內閣諸公的意見。”
“哦?張大人也想到了這一點?”馮紫英也不驚訝。
張懷昌畢竟也是在左都御史位置上坐了多年的角色了,也應該清楚以孫承宗當下尷尬身份,別說王子騰不會買賬,便是楊鶴、固原軍以及重慶、瀘州、敘州和湖廣那邊的施州衛、永順宣慰司這些地方官員也不會搭理你,但若是有一個巡按、巡撫身份,那就不一樣了,那是真的可以便宜行事的,官員若是有違逆,便可直接拿下處置。
“嗯,不過巡撫、巡按這類職銜朝廷久未啟用,……”鄭崇儉的話被馮紫英打斷:“非常時行非常事,都這般時候了,還要計較這些陳規陋俗,這不是自尋煩惱么?朝廷諸公不會這般迂腐的。”
巡撫、巡按是沿襲前明規制,但是大周一朝只在泰和帝草創大周時代有過,后邊幾朝都沒有過,在元熙后期壬辰倭亂時,也短暫有過任命,主要就是在遼東,但很快就予以撤銷。
所以巡撫和巡按對于大多數人來說都覺得很陌生,其職銜和權責也都比較模糊,簡而言之,自由裁量權很大,當然這主要還是看朝廷授權力度有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