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紫英終歸還是沒有在這邊過夜。
在房里好生撫慰了玉瓜初破不良于行的林紅玉,又施施然拿走了留作紀念的汗巾子,他自然也要留下一個紀念物。
一枚玉扇墜兒,這是他平素系在不離身的折扇上的心愛物,只是這一遭出來的突然,也未曾有準備,所以只能把此物取了下來留給了林紅玉。
不過這扇墜兒質地精美,制作精良,乃是唐代正宗藍田玉件,便是用在懸掛于頸下亦無不可。
馮紫英也想留下來,但是現在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家里邊兩房妻室,一單一雙,哪一天不回去都會引來有些猜疑。
尤其是前一段時間太忙,馮紫英幾乎都是忙到亥時已過才回去,本來就覺得有些歉疚之意,這今日夜不歸宿了,只怕就更要好生解釋一番了。
馬車奔行在街道上,這會子已經是亥正過了,相當于后世的十點過,暑氣早已經消散,風從幕簾縫隙里鉆進來,掠過馮紫英臉頰頸項,十分舒適。
舒適感當然不止于此,馮紫英也在想事情。
和林紅玉恩愛纏綿之后少不了也要說些閑話。
林紅玉是個聰明女子,自然不會去說王熙鳳和平兒的事兒,那話題就只能是榮國府里的事兒。
王熙鳳其實也是把林紅玉當作一枚耳目在使用,哪怕是搬了過來,基本上隔三差五就要讓林紅玉回一趟榮國府那邊。
打探消息,聯絡感情,保持熱度,總而言之,賈家那邊的關系仍然要維系,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賈家還是有些資源能用的,王熙鳳在賈家浸淫這么多年,當然不愿意徹底割舍。
榮國府那邊情況越發不好了。
因為月錢減半,所以下人們心思浮蕩,雖然還沒有出現開小差的情形,但是做事兒上的懈怠情形卻越發明顯了。
前幾日探春便抓到幾個偷懶、喝酒、睡覺的婆子仆婦,訓斥懲處,但是雖然當面這些婆子仆婦不敢炸翅兒,但是下來之后卻是各種酸話詛咒不少,而且關鍵在于這種跡象有蔓延之勢。
各人都有一家子人,雖說吃飯穿衣不愁,但是月錢卻是他們每月最大的盼頭,這一下子少了一半,甚至這一半都還出現了延遲的情況,那下一步會不會是就拖欠甚至不發月錢了?
而且今年以來每逢季節變換都要添置新衣鞋帽的慣例似乎也被人淡忘了,三四月間就沒有人提起,到七月間夏季的衣衫也是無人問津,自然也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滿。
當然會有人私下里去問太太和珠大奶奶,都說是交予探春在辦理,但是卻無人敢去問探春。
明眼人固然知道恐怕不是探春不辦,而是府里根本就沒有銀子來辦,但總有一些心思愚鈍的,還以為就是探春克扣大家,所以對探春的怨氣更大,都開始通過各種渠道向太太和老祖宗那里告狀了。
這種情形下,榮國府里暗流涌動,怨聲載道,已經有一些人打算另尋出路了。
有想要去鄉下莊子里的,也有想回南邊兒金陵那邊的,當然現在還只是停留于口頭上,但若是到了年底還是這樣的情況,恐怕就真的要變成真實行動了。
馮紫英也知道探春是個有骨氣的,王夫人把這樁事兒交給了李紈和探春,實際上李紈就是掛個名當好好先生,而探春就是來當惡人的。
早在王熙鳳還未卸任之前就已經舉步維艱了,但王熙鳳精明狡猾,把賈母和鴛鴦那邊哄得好,不斷把賈母房里的老物件兒套出來去典當或者賣掉,所以最后那段時間她還能勉力維持,等到一交脫手,那就真的原形畢露了。
賈母屋里的老物件兒也不是無止境的,而且總還得留幾樣壓箱底兒裝門面,探春一走馬上任就被潑了冷水,弄了個透心涼,每月的開銷這么大,只能從各方面想辦法節衣縮食,肯定會讓很多人都不舒服,各種小話閑話自然不少,連帶著探春的名聲在榮國府里都變得難聽起來了。
林紅玉便提到各種事兒糾葛讓三姑娘勞神勞心,加之前兩日又被太太說了,便病倒了。
這讓馮紫英也有些感慨。
探春是個要強的,王夫人把她架在火上烤,她怕也不是不知道,只是她推無可推,可又想要把事情做好,旁邊卻還有一個掣肘的“爛好人”李紈,加上榮國府現在的情形,怎么可能做得好?
這心力憔悴之下還得不到王夫人的好臉色,畢竟還是個姑娘,哪里就能經受得住?
懷著各種感觸,馮紫英回到家中,還琢磨著讓金釧兒給自己拿一套換洗衣物來,畢竟和林紅玉在床上纏綿一兩個時辰,這香脂味道肯定是瞞不過人的,肯定得先擦拭洗漱一番,才能遮掩得住。
卻未曾想剛到自己書房院子,就看見老爹過來,趕緊見禮。
“父親。”
“這會子才回來?還這么忙?我等你有一個時辰了。”馮唐目光炯炯,上下打量兒子,看得馮紫英心里有些發慌。
“呃,在外邊兒有些應酬,所以耽擱了,父親這么晚了還不休息,可是有什么事情?”
老爹這段時間都奔走于兵部、戶部和五軍都督府之間,偶爾也還要去文淵閣那邊一趟,皇帝那邊只見過一面,估計在正式離京之前還要去見一面做個正式匯報。
今日卻在這里守著自己,這讓馮紫英有些驚訝。
“走吧,去你書房說。”
馮唐擺擺手,馮紫英只能跟著進屋。
進了書房,馮紫英才注意到自己老爹應該是喝了幾杯,臉色微紅,但是看得出來,精神狀態不錯,背負雙手走了一圈才坐定。
“父親,可是有什么事?”
“唔,今晚和子舒(柴恪)小酌了幾杯。”馮唐點點頭。
“哦,柴大人?”馮紫英訝然,柴恪現在是吏部左侍郎,從兵部左侍郎升任吏部左侍郎,按理說也還不錯,不過現在吏部尚書高攀龍不是個好相與的角色,柴恪和他關系不睦,二人齟齬不斷。
“嗯,寧夏一行,為父和子舒還算是有些交情了,倒是修齡(楊鶴)沒想到居然去了湖廣代行武職了,呵呵,……”馮唐搖搖頭,臉上露出一抹譏笑之色。
“怎么,父親不看好楊大人?”馮紫英忍不住問道。
“修齡當個鄖陽巡撫當然沒問題,但是執掌荊襄鎮,朝廷就有些草率了。”馮唐淡然道:“文臣領軍不是不行,但是修齡前從未接觸過軍務,軍隊中更是毫無資歷,要想獨擋一方,而且是真刀真槍和叛軍對陣,哪有那么簡單?稚繩(孫承宗)好歹也是在兵部歷練那么多年,而且做事沉穩,即便如此,人家去了四川也沒說馬上就要大開大合動手,還是老老實實地整軍習武,打磨衛軍,修齡卻是想要一擊建功,單單是這種心態就要出事兒,……”
“兒子覺得西南戰事不利,恐怕不僅僅是這些原因,……”馮紫英見老爹提起西南戰事,皺起眉頭道。
“哦,那你覺得是什么原因?沒有能統一指揮?”馮唐點點頭,西南戰事不利是理所當然的,朝廷真要這種情形都能把楊應龍的叛軍打垮,那只能說明楊應龍其蠢如豬了。
“有這個原因,但更主要的還是登萊軍!”馮紫英語氣更重。
“沒有登萊軍,朝廷如果統一指揮,一樣可以解決播州那幫土兵!“馮唐毫不客氣地道:”如果把荊襄軍交給孫承宗來指揮,楊應龍的腦袋早就掛在午門外了!“
”可如果王子騰專門在關鍵時候拖后腿,甚至反戈一擊,那豈不是更危險?“馮紫英反駁道:”朝廷安排孫大人去,未嘗不是要牽制王子騰,……”
馮唐嘆了一口氣,“局面都這般了,可這朝廷內部還是如此,也罷也罷,你爹我盡早啟程去西北,懶得管這些破事兒。”
“父親打算什么時候走?”馮紫英問道。
“那還得看你的發賣大會效果如何,我可是和黃汝良、張景秋都說了,若是沒有八十萬兩銀子,西北的事情我便擺不平。”馮唐嘴角浮起一抹笑容。
“父親這是獅子大開口啊,就算是我這邊能賣出一個好價錢,八十萬兩銀子也有些過了。”馮紫英吃了一驚,老爹厲害啊。
“開價而已,我也知道朝廷困難,但我也有難處。”馮唐神色嚴肅了起來,“劉東旸、土文秀他們果然有些躁動,劉白川還算穩得住,……”
馮紫英睜大眼睛,“父親,你聯系上了那邊?”
“能不聯系么?”馮唐嘆了一口氣,“還沒從遼東出發,我就已經安排人去西北了,對了,何治勝那邊你也幫我打個招呼,到時候我要用他。”
“嗯,兒子明白。”馮紫英知道老爹這一次去西北恐怕就不是簡單過渡一下了,而是要下深水抓牢軍權了,“父親是不是覺察到了一些什么了?”
傳言是自己老爹在三邊總督位置上過渡一下,然后再是楊鶴回任,但自己在和老爹講了江南和義忠親王以及白蓮教的問題之后,老爹明顯覺察到了問題的復雜性和形勢的嚴峻性,要做一些針對性的布置了否則絕不可能連何治勝這樣的將佐都要抓住了。
對楊鶴老爹肯定也不太看好,弄不好楊鶴去西北又得要像陳敬軒那樣浮在面上,根本駕馭不了下邊的武將們,與其到時候又要手忙腳亂的來應對,還不如趁早下手未雨綢繆,做好布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