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炳忠說出了西北諸鎮武將們內心最不滿的問題,連日常糧餉都難以保證,朝廷怎么還可能為西北四鎮提供花銷巨大的火器換裝?
這顯然只能是想想而已,不可能實現的夢想。
馮唐當然明白這一點,但是他要把眼前這幫人的心氣調動起來,要讓他們為了希望去把軍隊帶動起來,就不能不畫一畫餅。
當然也不能說這完全是畫餅,而要看未來發展是否會如紫英所預料的那樣發展,一旦真的如紫英所預測的那樣,那么西北四鎮這支生力軍的地位就會陡然提升到一個無以復加的地步。
要知道宣大三鎮和薊遼二鎮都是面臨著實打實的外敵壓力,建州女真和察哈爾人眼下都是虎視眈眈,也就是說這這五鎮兵力基本上都被外敵所牽制,抽調不出多少機動力量,而一旦中原有事,能動的只能是西北四鎮。
到那時候自己也才有資格向朝廷提條件。
“炳忠說得沒錯,就目前咱們西北的情形,朝廷不可能為我們提供火器換裝,不瞞大家說,目前從河南運過來的糧食,大家可能都看到了,其實都是我先斬后奏,先讓山陜商人們替我先墊著從湖廣買回來的,否則要等到我現在上任再來買,糧價早已經漲上去了,起碼要多付兩成以上的銀子,……”
馮唐話語里透露出來的意思幾個總兵也約摸明白,山陜商人愿意主動替西北四鎮墊支購買軍糧的款項,這不是隨便誰都能做得到的,起碼前任三邊總督陳敬軒就做不到。
在北地,如果沒有山陜商人的支持,很多事情就要棘手許多,而如果能得到山陜商人的鼎力支持,那許多麻煩困難都能迎刃而解。
單是這一點,蕭如薰就知道自己望塵莫及,要當總督甚至總兵,欠缺了這些方面的支持,那么就只能老老實實地干好一畝三分地的事兒,還想要折騰出點兒什么來,那就得有外部資源支持了。
賀世賢卻要想得遠一些,而且他也隱約知曉山陜商人在永平府大規模開辦鐵礦煤礦,興辦鐵廠,并與兵部合辦軍器工坊,據說做得相當熱火,而當時總督大人的獨子小馮修撰就在永平府擔任同知,要知道小馮修撰當時可以提出了開海之策,而這一點對商人們的影響極大。
山陜商人在永平府的動作,肯定會與總督大人這位公子有關,甚至就是投桃報李的合作,賀世賢也聽聞老上司提到過現在遼東的火銃基本上就是來自永平府那邊的軍器工坊,否則老上司又怎么敢在今日提到這樁事兒。
“大人,卑職聽聞遵化和永平那邊山陜商人們都在興辦火器工坊,遼東那邊的魯密銃、鳥銃甚至自生火銃都應該是來自這兩地吧?”賀世賢沉聲問道。
“嗯,魯密銃、鳥銃和斑鳩銃他們都已經能制作出來,但是產量還有限,自生火銃也能做,但是產量極小,而且質量也無法保證,遼東的自生火銃主要還是從西夷購買來的。”馮唐知道這是老部下在替自己引話題,心里有數,“不過估計到明年,遵化鐵廠和遵化火器工坊完成改造,火銃的產量會得到較大提升,另外紅衣大炮的制作水準也能有一個較大提升,屆時,各鎮都應該有機會,……”
“有機會的前提是兵部能想到咱們西北!”蕭如薰忍不住提高聲調:“大人,您在遼東時能和兵部討價還價,為遼東爭取到不少好東西好條件,到咱們西北可不能弱了氣勢,還得要和兵部那幫老爺們據理力爭,不說能和遼東、薊鎮、宣府、大同比,但是起碼應該向山西鎮看齊吧?”
“是啊,山西鎮這么些年我也沒見著有什么像樣的表現,就躲在大同鎮背后,可就因為和宣府、大同一體,所以也是吃得腦滿腸肥,論辛苦論功勞,榆林鎮什么時候比山西鎮差了,可一說到糧餉軍資就說三邊四鎮要放在最后了,這公平么?”
沒等賀世賢說話,馬孔英也接上話抱怨道。
馮紫英也知道西北四鎮這些武將們早就對朝廷的厚此薄彼充滿恚怨,但奈何朝廷財力有限,只能采取優先保證最緊要的。
實事求是地說,目前壓力更大更重要的肯定是薊遼和宣府大同四鎮,兵部只能先優先滿足這幾鎮才能考慮到其他,山西鎮不過是占了屬于宣大總督統管的光,所以也能沾著點兒殘羹剩飯,至于西北四鎮就真的只能寬裕時候才考慮了。
見諸將都有些躁動,馮唐擺擺手,“好了,你們說的難道我不明白么?大同總兵我干過,榆林總兵我也干過,遼東總兵我也干過,這里邊的情形我豈有不知道的?朝廷只有那么多銀子,要花的地方多了去,內閣和兵部諸公難道不明白邊地形勢?”
谷/span馮唐的話把諸將都給堵回去了,要論資歷,誰能和這位總督大人比,人家一門三任大同總兵,眼前這位還干過榆林總兵,擔任薊遼總督還兼著遼東鎮總兵,在他面前擺譜那就是笑話了。
“朝廷的心思很簡單,九邊都是邊軍,誰在他們心目中最重要最緊要,那就得優先保障誰,這沒錯!”馮唐繼續道:“薊遼面對建州女真和察哈爾人,去年內喀爾喀人也加入了進來,宣大這邊,除了察哈爾人,外喀爾喀人現在也跟著察哈爾人混了,大同還可能有土默特人襲擾,而且薊遼和宣大距離京師多近?朝廷諸公都要掂量一番。”
“咱們西北呢?卜石兔這邊安分很久了,西海蒙古諸部悄無聲息,蒙兀兒人那邊自身內訌不斷,我們取下哈密和沙州也沒見他們有多大反應,雖然這可能都是暫時的,是淺層面的,但是看在朝廷諸公眼中,他們卻覺得西北的確可以往后擱一擱,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哱拜他們的叛亂還算是拉了我們西北一把,雖然這給西北造成的后遺癥更大,但不容否認前兩年恐怕是我們西北四鎮過得最順心的兩年了。”
眾將默然,要追根溯源,在座眾人都是哱拜、劉東旸他們掀起叛亂的受益者。
除了在官職上得到提拔外,更重要的是那兩年朝廷糧餉保障也是優先向西北傾斜。
這也和當初的三邊總督是擔任兵部右侍郎的柴恪有一定關系,但最關鍵的還是朝廷經不起西北二度叛亂了,所以才會優遇。
不過這種好時光也就是那么一兩年,從去年開始朝廷就對西北恢復了以往的態度,任由你怎么鬧騰,朝廷都只有語言安撫,再無實質性的支持。
陳敬軒這個總督之所以請辭,那也是被下邊諸將逼得走投無路了,與其被下邊嘩變叛亂砍下腦袋,又或者被裹挾著兵變,還不如請辭走人,誰愿意來誰來。
就連朝廷選這個三邊總督都是無人愿意,或者無人能當得起,才不得不把馮唐從遼東挪過來,足見這局面的糟糕程度。
若沒有馮紫英在京通二倉大案上弄回來那筆銀子墊底,馮唐一樣不敢踏足這塊土地。
手里沒糧沒銀子,你憑什么壓服這幫驕兵悍將?
光靠原來的威望,一時可以,但真的到了大家餓肚子了,你再高的威望也一樣無濟于事。
“朝廷諸公的心思也很簡單,你西北現在沒什么緊迫的局面了,沒有太大的作用了,嗯,朝廷國庫這么艱難,裁減自然首當其沖是你西北,就算是暫時保留下來,那這把刀也隨時懸在咱們西北四鎮的頸項上,至于說糧餉保障,當然只能是放在最后邊了。”
“這是擺在大家面前很現實的問題,而且現在朝廷新成立了三鎮,財力更加拮據,登萊,荊襄,淮揚,登萊和荊襄二鎮人家要打播州,登萊總督王子騰人家是京營節度使出身,當過宣大總督,荊襄鎮總兵楊鶴人家是文臣,都察院的紅人,能比么?淮揚是五軍營大將陳繼先屈駕去的,又有朝野內外江南士紳的支持,朝廷敢忽視么?人家好不容易給我們西北一個機會,讓你固原鎮去播州打仗表現一番,你卻損兵折將,這不收拾你收拾誰?”
一番話把諸將的心都給說涼了,原來還覺得固原鎮委屈,現在這么一看,似乎其他三鎮還受到了固原拖累了。
可現在的局面,西北四鎮似乎永遠都只有淪落到墊底的份兒啊,這可如何是好?
眾將熱切的目光都重新回到馮唐身上,現在大家都是一根繩索上的螞蚱,誰也跑不了,連開始一直還有些不服氣的蕭如薰眼中都露出期盼,誰也不愿意這樣窩窩囊囊就在西北坐冷板凳,成日為下邊將士可能的嘩變擔心,這誰受得了?
“所以大家心里都應該明白了,西北四鎮要想重振局面,要想讓朝廷重視,糧餉軍資優先傾斜向我們,那就得要打仗!”馮唐按劍四顧,“可這打仗也得要有講究,學著哱拜鬧叛亂那是愚不可及之舉,打邊墻外的卜石兔或者素囊,那毫無意義,朝廷看都懶得看,弄不好還要懲處你擅起邊釁,那我們打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