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紫英離開的時候心情很復雜。
因為他不知道永隆帝今日和自己所談的是否真的是如永隆帝所表現出來的那樣智珠在握,而他的感覺,朝廷恐怕沒有做好應對義忠親王事件一旦爆發之后的種種風險。
馮紫英和永隆帝談了土豆和番薯在順天府和永平府的試種和推廣,也談到了“煤鐵聯合體”在永平府和順天府的布局,但他感覺得到,永隆帝現在的心思已經不在這些具體細節上了,哪怕他竭力想要表現出感興趣,但實質上他的心思已經放在了此次秋狝之后義忠親王的動向以及諸位皇子的表現上。
馮紫英沒有心思對幾位皇子評頭論足,那和自己無關,也輪不到他來指手畫腳。
永隆帝也許心中早有屬意人選,只不過想要用這種方式來聽取大家的反應和意見,以便于日后以一種更合適的方式來實現選儲立儲。
失望的馮紫英本想立即返回京師,但永隆帝卻把他留了下來,要在后兩日再度召見他。
這讓馮紫英很是疑惑,難道這兩日就要確定立儲人選,讓自己覲見新的儲君?
這未免太急了一些吧。
給馮紫英安排在行宮中的居所是在外宮的西南角。
被宮中侍從帶到了這里安頓下,馮紫英才有閑暇來打量這里的情形。
鐵網山行宮規模宏大,占地面積估計能有兩千畝,這也只是馮紫英的估計,其中分為內外兩宮。
內宮規模略小,大概在六七百畝地左右,又分為東西兩部分,東邊比較小,大概就是百畝左右,主要是皇帝寢宮,除了皇帝及其身邊內侍和貼身侍衛外,并無其他人;而西邊規模較大,亭臺樓榭多達十余處,主要是為后妃和為成年子嗣準備。
外宮構成就復雜了,一部分低矮的平房,駐扎的是上三親軍,旗手衛、勇士營和四衛營均有駐扎,但是都只有部分軍將和士卒,主要駐扎在東南方向,大部分上三親軍士卒都駐扎在宮外。
而西南方向的建筑要精美細致許多,幾乎是由十余個小院落組成,成年皇子、皇室宗親,以及來覲見的朝臣們都可以暫時住在這里。
這種類似于網格狀的小院落更像是后世的四合院別墅,獨立但緊鄰一條青石甬道從門前通過,簡單緊湊。
跟隨馮紫英而來的幾個人也都和馮紫英一道住在小院里,馮紫英住了東廂房,而吳耀青他們幾人則住在西廂房。
這里的安全應該還是無虞的。
上三親軍幾乎將整個行宮圍了起來,而另一只護衛部隊——神樞營則駐扎在整個鐵網山獵苑的外圍周邊,與上三親軍形成內外兩道保衛圈。
“大人,看您的神色,覲見情況不太好?”吳耀青陪著馮紫英入室,沉聲問道。
他是對馮紫英想法觀點了如指掌的,馮紫英的擔心恐懼在他看來可能略微悲觀了一些,但是的確有此可能,只是情況未必有馮紫英擔心那么糟糕。
比如在江南能否統一在義忠親王的麾下,這一點吳耀青不太相信。
因為在他看來,朝中內閣首輔葉向高、次輔方從哲還有閣老李廷機都是福建、浙江士林領袖,還有如吏部尚書高攀龍、戶部尚書黃汝良、吏部尚書顧秉謙、刑部尚書劉一燝等人都是江南士林中威望較高的士人,對江南有很大影響力。
雖然南京七部那邊也集結起了一批江南士紳代言人,但是和朝廷這邊的人相比,如湯賓尹、繆昌期、朱國禎、顧天峻這些人無論是聲勢還是威望都要低一籌,要想鼓動整個江南與朝廷分裂對立,似乎還有些力有未逮。
一個意見不一分裂對立的江南士紳群體怎么可能和朝廷抗衡?那幾乎是不可想象的。
至于說宣府軍和登萊軍這些軍隊反而在其次,只要義忠親王拿不到江南的支持,那一切都是空中樓閣,鏡花水月,朝廷只需要斷絕宣府軍和登萊軍的后勤糧餉,那宣府軍和登萊軍自然就會土崩瓦解,甚至倒戈一擊。
吳耀青反倒是有些擔心白蓮教和邊墻外的蒙古人、女真人會不會趁機作祟。
尤其是白蓮教現在雖然看似一團散沙,但是根據現在察悉的情況可以知曉,一條若隱若現的脈絡正在把包括北直、山東、山西以及邊墻外的豐州灘白蓮勢力串聯起來,有糾合成勢的趨勢,一旦這股力量聚集在一起形成一股統一的力量,那就真的不可小覷危害極大了。
不過白蓮教在北地已經生存了數十上百年,這么多年來起起落落,時盛時衰,也許一個不經意他們自身有分裂內訌甚至內亂崩塌了也說不清楚,這種情況并不少見,這些沒有多少組織的秘密會社本來就是如此,內部爭權奪利,如果再遇上幾個不靠譜的首領,因為一兩樁事情就此而崩壞這種在常人看來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也并非不可能。
“嗯,皇上或許另有打算,但是我還是擔心他們低估小覷了形勢的嚴峻性和復雜性,而且其中變數也很大。”馮紫英簡單說了兩句,“我還是那個觀點,義忠親王如果真的要動手,絕對會是一擊必殺,甚至是多管齊下,不會留下任何機會,但我感覺皇上和朝廷這邊似乎還留有余地,這樣很危險。”
“大人,盡然您已經盡到了一切努力,皇上既然有安排,我們還是該把心思放在我們自家事情上,您擔心的一切也已經稟告了皇上和齊閣老他們,他們應該明白利害,我們手上要做的事情,就如你所說的,做好一切應對準備,如薛二爺現在要做的,加大力度運輸囤積糧食,以備萬一;又比如請總督大人那邊做好萬全準備,又或者馮府在京中是不是也需要儲存一些糧食,……”
吳耀青的話讓馮紫英擺擺手,“蝌哥兒和我父親那邊我早有安排,按照既定計劃推進就行了,至于府里邊是不是需要儲備糧食,有府里兩位夫人考慮,耀青,你覺得我們現在要做的當務之急,或者說我們能做的應對之策,在當下,最該做什么?或者說,如果局勢真的如我所預料那樣的不堪,我現在還可以做什么有助于日后的應對?”
馮紫英這一個問題丟過來讓吳耀青壓力巨大,掂量許久,才緩緩道:“屬下以為,其他都不確定,但唯獨加緊對順天府衙上下,乃至各州縣的衙門掌控力度是最緊要的,但就目前來說,各州縣恐怕一時間難以達到效果,但府衙卻可以做到,尤其是現在吳大人都不問政務,甚至還常駐在這鐵網山行宮里了,正該是大人您樹立自身威望的大好時機。”
“說得很好!”馮紫英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府衙前期做得很不錯,三班衙役的大改組調整效果很好,經歷司和照磨所以及吏房和刑房都算是安頓下來了,接下來可能就是戶房和兵房,我此番回去,就要整飭戶房和兵房,……”
戶房和工房一直是通判們的領地,對戶房,前期馮紫英雖然通過傅試插手,但是五個通判中只有二人現在倒向了馮紫英,一人中立略微傾向馮紫英,另外兩人態度曖昧,考慮到自己剛剛把吏房和刑房穩定下來,馮紫英就暫時放過了戶房。
至于兵房,因為順天府地處朝廷眼皮子下邊的特殊性,兵房主要管理的清軍和民壯兩樣事務都插不上手,按照慣例都幾乎成了兵部直管。
可清軍和民壯這些明顯屬于地方的事務兵部哪里管得過來,不過是延續了泰和、廣元年間以來的舊例,曾經在元熙二十五年時因為蒙古人入侵順天府曾經短暫接手清軍和組建民壯事務,但隨后局勢平息下來之后又恢復了原裝,所以現在反而形同虛設。
考慮到目前的緊張氣氛,馮紫英覺得也許可以借此機會和兵部那邊疏通一下,一手把這兩樁事情抓起來。
吳耀青沒想到馮紫英胃口這么大,一旦要拿下戶房和兵房,那幾乎就是府尹的權責了,但話說回來,當府尹主要就是管經歷司、照磨所和吏房、戶房,現在馮紫英基本上控制了經歷司和照磨所以及吏房,吳道南都沒什么異議,那拿下戶房和兵房又有什么意外?
“大人還要在這里逗留?”吳耀青隨口問道。
“皇上等兩日還要見我,我也只有等著了。”馮紫英嘆息,“但我覺得再見皇上也沒有多大意義,皇上心意已定,而他關心的選儲之事,我更無意關心過問,……”
“可大人卻不知道,已經有許多人在關心你被皇上召見垂詢的事兒了,就您進宮這一會子,已經有人來找我們打探并留下名帖了。”吳耀青笑了起來,“這可都是沖著選儲之事而來,可您卻說您不感興趣,這可太讓人失望了。”
“哦?”馮紫英訝然,“這么快就有人找上門來了?我記得一路沒遇上什么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