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爾格勒勃然大怒。
內喀爾喀人人就只需要前置策應,葉赫部就要真刀真槍上陣搏命,這未免太厚此薄彼了。
虧得布喜婭瑪拉還傾心于他,這廝簡直就是狼心狗肺!
見德爾格勒氣得臉紅脖子粗,胸膛急劇起伏,雙拳緊握,就差點上來暴打自己了,馮紫英卻慢條斯理,不慌不忙,“客人來了,也不倒杯茶來?入鄉隨俗,女真人連這點兒規矩都不懂么?”
德爾格勒更是憤怒,但是卻也知道這個時候不是發怒的時機,咬著牙一揮手,讓一樣被馮紫英的囂張跋扈氣得不行的瘦下去倒茶,這才咬牙切齒地道:“馮大人,您說我這若是不管不顧把你在這里給殺了,……”
“行了,德爾格勒,你要殺我有什么好處?朝廷多給你幾分錢糧,還是朝中諸公對你們海西女真會另眼相看了?荒唐!”馮紫英輕蔑地道:“我自問算是朝中待你們海西女真最仁慈寬厚的了,以至于兵部和戶部那幫人都有些懷疑我們是不是有什么暗中交易了。”
德爾格勒又恨又氣,但是卻又不得不承認對方所言非虛。
“老是盯著人家內喀爾喀人,攀比嫉妒,那你也得扳起指頭算一算你們葉赫部加烏拉部的殘部有多少人啊?”馮紫英語氣越發疏淡,“人家內喀爾喀人五部現在三四十萬人,現在更是全力以赴和建州女真爭奪野人女真,他從野人女真那里多搶到一人,就意味著建州女真少得到一人,此增彼減,對大周就是有利的,另外人家還從外喀爾喀人那邊拉人,一樣能削弱察哈爾人的盟友,你們能比么?”
德爾格勒張口結舌。
“我早就和你說過,也托人帶信給你父親和布揚古,讓你們拉攏科爾沁部,或者就要破壞科爾沁人和建州女真的聯姻往來,你們做到了么?”馮紫英蹬掉一只靴子,一只腳踩在炕沿兒上,一邊道:“我給布揚古建議你和布揚古都可以娶科爾沁部諸旗頭人之女,比如左翼明安之女,還有洪果爾之女,你們做了么?”
德爾格勒無言以對。
“沒做吧?沒做也就罷了,明安之女博爾濟吉特氏嫁給了努爾哈赤,送親的時候,為什么不襲擊搶回來,怎么,你們葉赫部對敵人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彬彬有禮起來了??”馮紫英毫不客氣地再問道。
“馮大人,如果我們襲擊了送親,那科爾沁人肯定要和我們徹底翻臉,而建州女真更不會罷休,絕對會掀起戰爭,……”德爾格勒怒不可遏,“到時候我們怎么應對?”
“呵呵,翻臉,掀起戰爭?”馮紫英瞇縫著眼睛,一字一句地道:“你覺得你們葉赫部對努爾哈赤點頭哈腰卑躬屈膝,他就會放過你們葉赫部了么?科爾沁人和你們翻臉,他們就能滅掉你們葉赫部么?”
德爾格勒咬緊牙關,不能回答。
“讓我來告訴你,德爾格勒,努爾哈赤之所以一直沒能對你們葉赫部下手,不是他不想,而是他知道遼東鎮在邊上,不會容忍這種事情發生,他心里很明白,時機還不成熟;科爾沁人就算和你們葉赫部翻臉,那又如何?他們敢發起對你們葉赫部的戰爭么?不說內喀爾喀人在一旁虎視眈眈,察哈爾人也早就看不慣他們和建州女真眉來眼去,一樣不愿看到他們和建州女真聯誼,他們不怕被內喀爾喀人和察哈爾人趁機端了他們老窩?”
馮紫英無比理性而冷靜地分析著:“可如果大周因為內部的叛亂而被牽制住太多精力無力估計遼東太多的時候,那情形就會變了,你覺得建州女真會先對誰下手?我之所以交好甚至可以說收買內喀爾喀人,不僅僅是為遼東鎮,其實也是一樣在為你們海西女真考慮,當然,我也承認一旦你們海西女真被建州女真吞并,對我們大周威脅會更大,這是雙贏,我們的利益是一體的,你明白么?”
德爾格勒沉吟不語。
馮紫英毫不諱言地闡明了大周、海西女真、內喀爾喀人以及與建州女真、察哈爾人、科爾沁部這些關外諸方勢力的關系,也讓他意識到馮紫英并非針對葉赫部,而是站在一個更為客觀的立場來進行利益定位。
葉赫部,或者說海西女真不能給大周帶來用處,那么無論馮紫英多么親善葉赫部,那立場傾向也不可能有太大變化,這完全取決于葉赫部自身的實力,和它能給大周帶來什么。
“大周的局面就如此艱難,甚至需要我們海西女真出兵來幫助么?”許久,德爾格勒才緩緩道。
“大周局面的確很艱難,但是在軍事力量上,卻還不至于欠缺葉赫部這點兒人馬,你們葉赫部能拉出來多少人馬?五千,一萬,還是兩萬?不瞞你說,家父正率領西北軍向這邊開拔,十二萬人馬,這還沒算薊鎮和山西鎮的軍隊,所以真不缺葉赫部這點兒人馬,”馮紫英很漫不經心地道:“這是一個姿態,同時也是證明你們葉赫部價值的機會,你要讓朝廷支持你們葉赫部,總得證明你們的實力吧?內喀爾喀人去年用三屯營一戰證明了他們自己的實力,今年又在不斷地通過爭奪野人女真和拉攏外喀爾喀人證明自己的努力,大周當然愿意支持,那你們葉赫部呢?”
德爾格勒終于意動:“問題是江南叛亂,漕運中斷,朝廷不是很艱難了么?”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德爾格勒,你去看看榆關港,也可以去看看天津衛外邊的大沽港,看看那里的碼頭和倉房,看看來往的船只,就知道漕運中斷固然對朝廷有影響,但朝廷還經受得起。”馮紫英滿不在乎,“奪回山東,漕運幾乎就能恢復一半,你應該知道咱們大周軍隊精銳盡皆在邊軍吧?南邊叛軍有點兒實力的也就是現在盤踞在山東的宣府軍以及大同軍一部,只要將解決了山東這幫叛軍,江南,可以一鼓而下了。”
馮紫英自信滿滿地姿態讓德爾格勒心中也是漸漸承認了對方所言不虛。
都知道大周軍隊精銳盡在九邊,內地衛軍的戰斗力和訓練程度都無法和邊軍比,南邊叛亂仰仗的軍事力量就是宣府軍和大同軍這一部,但和九邊其他七鎮相比,那又顯得微不足道了。
哪怕遼東薊鎮兩鎮主要軍力要應對建州女真和察哈爾人,但西北四鎮加山西、以及大同鎮的一部分,德爾格勒也相信足以剿滅這些叛軍了。
“我言盡于此,至于如何決策,德爾格勒,就要看你們自己來作出了。”馮紫英拍拍手,站起身來,“本來是想找人帶個信回你們葉赫部的,你來了最好不過,我這番話你可以原封不動地帶給你父親和布揚古,我相信如果是有智慧的首領,應該明白時不我待,機不再來。”
很瀟灑地拍屁股走人,德爾格勒將馮紫英送到門外,還在思考,不過馮紫英相信對方會做出理性決定。
如果能拉來葉赫部一部兵力,對于以薊鎮、山西鎮組建起來的北線大軍還是不無小補的。
按照現在朝廷的計劃,西北軍將充當起西路軍的主力,而北路軍將由薊鎮一部和山西鎮一部組成,兵力大概在六萬人左右,如果葉赫部能增援一二萬騎軍,那無疑能對北路軍的戰斗力有一個明顯提升,尤其是在機動騎兵集群上,在山東大地上還是頗有作用的。
從德爾格勒處離開,馮紫英就徑直去了兵部,他需要向兵部通報這一個意外收獲。
一份口頭承諾,而且是事后的物資補償,能為北路軍贏得一支助力,這很劃算。
張懷昌果然十分歡迎這樣一個結果,連連表示可以給海西女真更大的支持,只要他們能夠出動更多的兵力來協助朝廷平叛。
給馮紫英的感覺,這有些像唐代朝廷借兵回紇來幫助平“定安史之亂”,不過和唐朝廷借兵回紇是不得已之舉,葉赫部的實力要弱得多,兵力也有限,只能作為附屬軍隊使用,倒不至于影響到整個全軍戰略,這一點還是要分清的。
如果都寄希望與外部借兵才能打贏勝仗,那局面就真的危險了。
馮紫英也給張懷昌提醒,借用葉赫部騎兵也是要支付代價的,錢糧物資,也希望朝廷要做好充分準備,不要到頭來手頭拮據拿不出來,那就尷尬了。
他先前在德爾格勒面前把牛皮吹得夠大,但真到了明年奪回山東之后,能不能拿得出來,還真不好說。
不過到那個時候都已經如此了,也由不得葉赫部了,只有一直打下去,徹底打贏,才能獲得報酬,否則一旦朝廷真的失利,那一切成為泡影不說,葉赫部肯定還會成為新朝追究責任的對象了。
馮紫英堅信不會出現那種局面,有自己在,再怎么也不至于走到那一步,他有這個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