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邊一時間沒有了聲音,馮紫英當然知道這二人是誰,只是沒想到二人居然轉悠到這后花園來了。
他也很想聽聽史湘云怎么回答秦可卿的問話。
良久,馮紫英才聽到史湘云悠悠地嘆了一聲:「有情意又如何?現下這種情形,馮大哥已經竭盡全力幫了我們了,我心里很感激,但是卻也不能再拖累他才是,雖然老祖宗請求禮部解除婚約,但是到我們離京時,仍然沒有答復,另外就算是解除了婚約,我那兩個叔父在南京還經常拋頭露面,十分活躍,只怕早就被朝廷記在心上了,我能脫得了身么?」
「你不是說他說可以借助大赦么?」秦可卿不解地問道:「若是江南事了,估計朝廷肯定會有決斷,不可能一直這樣由這種不倫不類的監國模式來掌理國政,惟一有些麻煩的就是這太上皇還在,皇上怎么內禪,這名義都不好稱呼了。」
「都把希望寄托在大赦上,萬一大赦沒有想象的那么好呢?」史湘云淡淡地道:「有時候就是希望越大,失望更大,再說了,我也在想,馮大哥未必就愿意要我,……」
「為什么這么說?我看得出來,他對你是有情意的。」秦可卿倒是十分篤定地道:「其他你不必多想,他是陜西巡撫,此番陜西局面扭轉,他也算是在朝中立下聲威了,回去之后朝廷肯定會重用,接下來就看他能不能在陜西這邊再拿出一些像樣的成績來。」
「正是因為他前程似錦,我才不愿意因為我的事情拖累他,萬一有誰拿著我的這個事情來挑刺兒找茬兒,我豈不成了罪人?」史湘云語氣都有些低落了。
「湘云,你這么想是好的,但是只是你還不太了解朝里的這些事情,他的前程不是這些事情能影響的,御史若是抓著這些事情鼓噪,那都是明罵暗幫,真正致命的絕無可能是這種事情。」秦可卿語氣很淡。
「啊?可卿,我不太明白你所說的的,怎么御史彈劾還成了明罵暗幫了?」史湘云糊涂了。
別說史湘云,就算是馮紫英都有些好奇起來,這秦可卿不簡單吶,完全不像是之前自己以為的那種天真無邪一無所知的人,似乎對朝中的種種很精通啊。
「像他這樣如此年輕就青云直上的人,怎么可能不引起很多人的忌憚和嫉妒?若是他要真的是一塵不染清明廉潔,只怕就要成眾矢之的,很難在有寸進了,豈不聞峣峣者易折,佼佼者易污?所以有這樣一些不痛不癢的問題和污點,反而對他是好事,算是和光同塵的一種表現了。」
秦可卿的話讓史湘云細細品味,好像還真的是那么一回事,如此鶴立雞群之人,肯定會招來很多嫉恨和攻訐,若是有一些缺陷和毛病,大家反而覺得你這才和大家差不多,無外乎就是機緣好一些,能力強一些,大家都還有追趕你的機會,真要完美無缺,大家怎么辦?
「那可卿,依你的意思,我的這些情況對馮大哥還反而成了一層保護了?」史湘云有些啼笑皆非,怎么自己這犯婦還成了好事兒了?
「你這根本就不算什么,他若是要真的更上進,還得有一些其他更引人注目或者說引發爭論的事情才行。」秦可卿語氣越發平靜,「我聽有人說過,若是不能引來爭議,要么此人就是平庸之輩,要么此人就是心懷叵測,還有人用王莽來舉例,所以他若是不想這么早就成為許多人的眼中釘,就得要有些出格舉措引來一些攻訐才行。」
馮紫英真有點兒服了,他其實也意識到自己在陜西如此大刀闊斧的動靜居然沒有引來多少攻訐,這其實并非好事。
要么是那些人覺得大勢不可違,要么就是覺得時機不成熟等到關鍵時候再來致命一擊,這都不是他愿意見到的,所以能夠來一些攻訐彈章,哪怕重一些,他都覺得可以接受。
畢竟有爭議才意味著利
益的沖突,自然也就有人會為自己反擊,自己這樣的年輕人不就是該如此么?
他現在更好奇的是秦可卿為何變化如此之大,他印象中的秦可卿原來完全不是這樣,即便是在獄中那一次見面好像也沒有進化到這種程度吧?
怎么這才多久,不到一年,也就是大半年時間,居然就脫胎換骨了,儼然一副深諳朝野官場內幕的架勢,這里邊究竟發生了什么?
或者她背后已經有其他人了?那為何還會發配到陜西來?
這個人是誰?
馮紫英已經隱約猜測到了一些什么,但卻不能確定,還有這個人的目的是什么?
「照你這么說馮大哥還得要該被御史們彈劾才算是好事了。」史湘云笑了起來,顯然還是有些不太相信這番說辭。
「彈劾也分許多類的,若是因為納你為妾而被彈劾就是好事,若是因為他推行他的推廣土豆種植就未必是好事了。」秦可卿的語氣里多了幾分通透。
「納你為妾充其量不過是違反朝廷禮制,事情可大可小,既可以奪職,也可以訓誡,就看上位者的態度了,而且若是能得大赦再納你,那就不算事兒了,就得要現在納你才能引來御史彈劾,但朝廷會因為這種事情罷一個蒸蒸日上撫定一方的四品大員的職?顯然不可能。但若是推廣土豆,這邊是另外一回事,這涉及到整個農作的改變,涉及到千家萬戶生計,萬一有個閃失就是彌天大禍,他這么突兀地搞,肯定是不符合朝廷規制,一旦出事,御史們就可以說是他們預言在先,那就成了他們的大政績了。」
史湘云有些訝然地看著秦可卿,就像是不認識眼前這個人一樣,這才幾個月怎么就變了一個人一般?
這種變化不但馮紫英感覺到了,就連沒那么敏感的史湘云也覺察到了。
「是不是覺得我變化有點兒大?」秦可卿漫聲道。
「嗯,不是有點兒大,是很大,完全變了一個人,不是說你性子變了,而是你的口吻和對朝里這些事兒的了解程度發生了巨變,讓我都不敢相信了。」史湘云嘟著嘴,「我記得好像后來有人找過你幾次,神神秘秘的,是不是有這個原因?」
「嗯。」秦可卿沒有隱瞞,「是宮里來人。」
史湘云一下子就明悟過來,「是你母親,嗯,英妃那邊?」
「哼,她算不算是我母親呢?我自小她就沒有撫養過我,是養父一家子把我養大,一直到嫁給賈蓉之前不久,我才約摸知曉一些我自己可能甚是可能與常人不一樣,但還是沒有人給我一個真正的答案,那時候我還問過他,可他雖然知曉一些,但是卻始終不肯告訴我,這讓我那個時候對他很是反感和惱怒。」
秦可卿這個時候的聲音很輕快悅耳,似乎早已經拋卻了當年對馮紫英的怨恨和不滿。
或許是她已經是想明白了,那個時候告訴了自己并非好事,無論是去找自己生父生母,還是不去都是兩難。
去找,也許是徒增煩惱,不找,則是自尋煩惱,還不如把這些東西埋在心底,真正到要暴露出來那一天,它自然就會出來。
現在不就自己就暴露出來了么?宮里來人找自己,半遮半掩地把情況透露給了自己。
一直到從京城出發離開時,還專門見了自己一面,雖然是隔著簾子,距離也有那么遠,但是畢竟還是第一次聽到了她的聲音。
當時的自己似乎一點兒都不激動,完全沒有最初想象的會不會有什么熱淚盈眶或者心潮澎湃的感覺,自己甚至可以很冷靜地面對著對方絮絮叨叨的講述。
說實話,自己當時是一點兒都不想聽對方的嘮叨,因為自己和她已經是兩個世界的人了,自己不可能在和她有什么交集,她卻似乎還在盼望著能和自己
那位所謂的生父有些瓜葛,這讓秦可卿既覺得可悲,又覺得可憐。
她不太清自己這兩位生身父親和母親之間的糾葛,甚至有些厭惡牽扯到這其中去,這些不光彩不道德的東西已經讓秦可卿無比膩煩了,但卻還甩不掉,這讓她很是受傷。
她這個時候才明白當初馮紫英之所以不愿意告訴她其實是為她好,真的是徒增煩惱,毫無益處。
只可惜有些事情卻是想要擺脫也擺脫不了,該來的還是要來。
當然,她也曾任對方給自己也帶來了一些東西,比如對朝野里外的種種情形,自己這位生身母親還是十分了解的,也不知道她是從何知曉,或者是南京那邊依然和她有著往來聯系?也只能是如此才能解釋得過去了。
到了西安之后,仍然有人找上門來不斷聒噪。
秦可卿知道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對方竟然希冀用這種方式來為南京方面續命,把其視為一根救命稻草,但對秦可卿來說這更像是一個讓人倍感屈辱的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