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二月,天時開始轉暖,馮紫英開始在陜西全省巡視。
隨著盧川的辭任左布政使,朝廷新任的左右布政使陸續來到,整個陜西的局面似乎正在進入正軌。
新任左布政使是下野已久的趙南星。
趙南星曾經擔任過吏部右侍郎,不過早在元熙四十年就辭任下野,一直家靜養,現在以六十之軀出任陜西布政使司左布政使,不能不說是罕見之舉。
也說明朝廷在選擇這個人選時破費思量。
馮紫英是知曉趙南星這個人的,算是齊永泰的鄉黨,不過二人政見不太一致。
在馮紫英看來齊永泰雖然方正,但不乏靈活,能因勢而變,但趙南星卻就是不折不扣地規矩人了,絕無通融余地。
雖然是北直人,但是卻和馮紫英從無有過往來。
不過老臣出馬,也算是北地士人老一輩的魁首人物,哪怕是隱退了那么多年,在士人群體中依然有不弱的影響力。
所以馮紫英還是相當尊重地專門登門拜會,然后一坐兩個時辰,陪著這位新任陜西的二號人物談天說地。
接觸下來,馮紫英已經不指望這一位能在陜西做多少事了,說的都是務虛居多,涉及到具體施政要務,就泛泛而談了。
兩個時辰說下來更多的說還是吏治德政教化這些,具體當下陜西該怎么來解決具體難題,除了一個賑濟,他也沒有更多的意見。
一句話,在馮紫英眼中,這又是一個類似于吳道南的人物,當然可能還是要比吳道南強一些,起碼人家在務虛上是能說得頭頭是道的。
好在右布政使李騰芳的任命讓馮紫英稍微心里安穩了一些。
李騰芳還未到任,柴恪的信就來了。
信中也提到了趙南星年齡大了,朝廷更多的是要借重其士林名聲,估計也就是一兩年就要回京,而右布政使李騰芳才是具體做事的。
李騰芳是湘潭人,湖廣籍士人,和柴恪、楊漣、楊鶴等人夙來交好,原來在苑馬寺擔任寺卿,極為精明能干,口碑上佳。
此番也是破格直接提拔到了陜西布政使司右布政使位置上,就是考慮陜西亂局已經通過軍事行動基本剿平,接下來更多的是撫了。
從京中到地方,而且還不是擔任左布政使,看起來還有些貶謫的意味,但是馮紫英卻知道這是應該要重用的先兆,趙南星干上一年半載離開,李騰芳順勢轉任左布政使,自己若是也離開,那他就是陜西第一人了。
和李騰芳接觸了幾次,馮紫英感覺到柴恪所言不虛。
此人性格沉穩,做事頗有方略,而且也能聽得進意見。
自己和對方幾次談及陜西下一步的構想,對方都不像趙南星那樣還只是談賑濟,更多的是談農業、水利,談煤鐵開發。
不過李騰芳不看好陜北,更看重關中平原。
在他看來只要關中平原的農業拿起來了,那陜西問題就解決大半,陜北那邊囿于地理氣候環境,不能指望太多,如果能維持最好,不能維持,省里可以接濟補助一部分,也可以接受。
應該說李騰芳的看法并無大錯。
如果沒有土豆、番薯和玉米的出現,馮紫英也一樣只能在關中平原上做文章。
但是隨著土豆的試驗已經大獲成功,那么陜北在進行如此保守的戰略就不合適了。
而且要考慮到長久,那么陜北三府乃至更西面的臨洮府和鞏昌府以及陜西行都司的衛所所在地都可以以土豆為主,番薯和玉米為輔開進行開發。
這樣可以極大的減輕陜西這邊為三邊四鎮糧餉,尤其是軍糧所需要承擔的壓力。
這一部分負擔可以說是整個陜西省需要
上繳給朝廷轉撥給三邊四鎮的最大一部分田賦和商稅,或者說就是全部。
陜西全部需要上繳給朝廷的都要轉給三邊四鎮,當然對三邊四鎮來說還遠遠不夠。
而這幾年陜西連年大旱,朝廷也免了陜西的賦稅,三邊四鎮開支均由朝廷承擔,而朝廷承擔不起,那就只有拖欠。
好在西北軍出中原了,這個矛盾才沒有迅速激化,否則再來一場寧夏叛亂也不是不可能。
馮紫英試圖說服李騰芳,但是并沒有達到效果。
馮紫英也能理解,這樣大的事情,希冀空口白牙幾句話就讓人家信服,不來也不現實。
而且自己的年齡擺在這里,能夠耐著性子聽自己說已經是很尊重了。
看對方的表情,馮紫英也知道對方肯定覺得自己是在天方夜譚,數倍于粟米和小麥的產量,還不擇地,灌溉條件也要求沒有粟米小麥那么高,天下哪有這等好事?你咋不上天呢?
「子實兄,我知道再怎么說,您也不能信,但玄扈公的為人您應該清楚吧?」馮紫英笑著道,徐光啟在朝中還是頗有名聲的,李騰芳不可能不知曉。
「嗯,玄扈公我當然清楚,隱居天津那么多年,我知道他也一直在鼓搗那西洋作物,不過紫英你這說法太夸大其詞,說神乎其神都不為過了,這太不現實了。」李騰芳連連搖頭。
「我不和您再爭論此事兒,我們眼見為實如何?」馮紫英笑瞇瞇地道:「陜北三府里邊,延安府種植土豆已經在六七個州縣收獲了一季,番薯和玉米今年四五月間也要試種,具體收成如何,我建議您去走一遍,看一看,別聽官員們說,免得您覺得是我和他們串通了糊弄您,您就實打實下去問農人,或者微服私訪下去了解,我相信以您的經驗,下邊人想瞞您也瞞不住,如何?」
見馮紫英語氣如此肯定坦然,李騰房還真有些好奇起來了,「紫英,子舒一直說你這個人素來特立獨行,但是做事極有章法,從不妄言,但今兒個你這么一說還真把我給弄得有點兒七上八下了,土豆種兩季,每季每畝都能產一千六百斤,做得好的還能上兩千斤,我沒聽錯吧?」
「沒錯,您到時候盡管去核查,若是這土豆畝產低于一千五百斤每畝了,那基本上就是沒人管水管肥,采收時放羊了,總之我走了幾個地方察看,都沒有低于一千六百斤的。」馮紫英態度相當堅決。
「好,按你說的,這土豆口感也不錯,而且填飽肚皮最起碼和晾曬干了的粟米、小麥能達到三比一,那就意味著一畝地兩季起碼相當于一千斤粟米或者小麥,按照這三比一的算法,也相當于陜西這邊的畝產粟麥翻了一倍,這還是不擇地的情況下,都是選的丘陵山地居多的情況下,這是你說的?」
李騰芳要把話扣死,免得這家伙日后耍賴。
「我說的,絕不反口。」馮紫英笑瞇瞇:「您盡可去核查核實,看看我有沒有夸大或者撒謊,這不是一個兩個地方,七八個州縣,而且每個州縣都有五六個試點,我建議您多走幾家看一看,再來算一算平均數,甚至也可以實地嘗一嘗這土豆的味道如何,能不能填飽肚子,這樣更有說服力。」
敢在自己面前夸下海口,而且還要自己多走幾個地方來核實,看樣子這家伙是真的有底氣啊,李騰芳當然不會因為對方說幾句硬話就信了,他只信自己實打實看到的摸到的。
「好,我就出去走一走,延安府那邊正好合適,我就花一個月時間好好跑一趟,看看你說的究竟如何,如果真的是你說的那般,那陜西就有救了,別說陜西,整個北地那就都有救了,好不好吃不要緊,只要能填飽肚皮,都要餓死人了,都要吃樹皮草根觀音土了,你還在乎味道?」
李騰芳還真有些激動起來了,「不擇地那就是
最好的條件,我看著不擇地的就只有牛羊吃的草,可人能吃么?種粟麥產量低得下人,根本沒法養活人,你說除了這土豆,番薯和玉米也有這么高的產量?」
「番薯畝產應該比土豆還高,但是需要和土豆搭著吃,味道偏甜,天天吃有些傷胃燒心,這兩樣最大的弱點就是不耐儲存,玉米產量不及這兩樣,但是適合山地和田間地頭,而且耐儲存,但若是重要性,我還是覺得土豆和番薯更適合我們陜西這邊。」
馮紫英把幾樣作物特性都作了介紹,聽得李騰芳連連點頭,但這一切都要等他實地考察了才能作數。
不過通過這一番交談,李騰芳倒是對馮紫英印象變得越來越好。
之前柴恪的介紹讓他只是有些好感,但還是將信將疑,畢竟馮紫英在京中的名聲雖大,但是年齡擺在那里,李騰芳更多的是覺得是因為柴恪與馮氏父子在寧夏平叛結下的交情,所以才會如此夸贊,但他不是那種只憑誰口說就信的。
現在這么接觸下來,雖然還不確定很多東西,但是若是自己走下來真如馮紫英所說那般,那李騰芳就覺得此番朝廷選馮紫英這個年輕人來陜西還真來對了,他也不吝如實向朝廷報告這邊的情況,給馮紫英唱唱贊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