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可卿一直在小心地暗伏在司獄司下屬這座宅院后房的東端耳房背后,悄無聲息地觀察著馮紫英來之后的情形。
這當然不是什么捉女干拿雙,誰敢來捉馮紫英的女干?
這座宅院有后門,不過是有衙役看守,尋常人并不能從后門出入,當然對巡撫大人例外,像她們若得了假,亦可從這里出去。
馮紫英幾乎每隔一兩個月就會來一趟,這個規律秦可卿都熟知了。
來的目的是什么,當然是看望史湘云和自己,不過這一次她主動避開了,她就是要看看史湘云在察悉此事之后,單獨面對馮紫英時,會怎么做。
雖然對史湘云的性格拿捏準了,認定史湘云不會出賣自己,但是女孩子的事情誰又能說得清楚呢?萬一和情郎你儂我儂情濃意動時不經意間就走露了消息,那這后續的事兒就棘手了。
史湘云是個表面爽快干脆利索的性子,內心卻是純真和善,最是見不得別人受苦受難,正是認準了這一點,秦可卿才會和史湘云推心置腹。
有些事情是遮瞞不過的,與其藏藏掩掩,不如大大方方地和盤托出,這樣才能把史湘云套住,讓其無法向馮紫英泄露。
自己都這么信任她了,連身家性命和女兒清白尊嚴都毫無保留,你怎么能去泄露秘密出賣自己?
不得不說秦可卿的這一招的確相當厲害,哪怕史湘云內心再是糾結,卻始終沒有存著要出賣泄露秦可卿她們構陷的心思。
如果只是單純地為了水穆兩家幾個女人的事兒,秦可卿當然不會如此兵行險著。
關系到自己未來命運,秦可卿當然要不吝一搏。
母親,或者說自己的「生母」英妃托人來和自己說那些,秦可卿并沒有多少感觸。
她對自己那位生父并沒有任何感情,這十多年來,自己在秦家,在賈家,何曾有人在意過自己?
養父秦業對自己的關心都比這些人要強得多,當然,秦鐘才是他親兒子,自己也比不得。
說起來,反倒是賈家如尤氏、李紈、王熙鳳這些女人對自己更親近友善,關系更密切,現在又多了一個史湘云。
看起來南京那邊的局面是有些不妙了,英妃是有些著忙了,想要尋一條后路?
可后路尋到自己身上來了,未免就有些可笑了,自己算什么,一介犯婦,真覺得自己有天家血脈,就能奇貨可居?
不過秦可卿還是認可英妃派來的人所言,馮家地位日增,一文一武,在朝中影響力頗大,若是日后有什么變故,馮家的確能有相當作用。
但這和自己有關系么?
英妃是覺得自己攀上馮紫英,就能依次為要挾來迫使馮紫英做某些事情,還是覺得自己能把馮紫英迷得三魂五道昏了頭?或者覺得男人覺得占了天家血脈的女人就能感覺不一般,視若拱璧?
這未免太荒唐滑稽了。
之前秦可卿是對此不屑一顧的,哪怕來人三番五次遞信進來,她都沒有理睬,一直到最后英妃親自寫信來。
到這個時候秦可卿才明白他們的意圖,自己那位生父仍然認為他們會在隨后與朝廷的交鋒中取得勝利,秦可卿不知道他們的自信來源于何處,而之所以要通過自己來拉近與馮紫英的關系,更像是一種兩頭下注。
在秦可卿看來,無論是自己那位生父義忠親王,還是生母英妃,都應該看得清楚當下的形勢才是,不是前段時間說徐州都被朝廷收復了么?
還有那淮揚軍已經南下淮安和揚州,只差打過江去占領金陵、蘇州這些地方了,難道江南還能有什么逆天回命的本事?
秦可卿哪怕對朝局情況不清楚,也還是明白這種情形下南京方面還想要力挽狂瀾
重新續命不太可能才是。
以義忠親王和英妃,乃至他們背后的那么多人,難道就看不出這其中的道理來?
這是她最為困惑的。
馮紫英何等人,豈會對他們拋出的橄欖枝理會?
眼見得他們都要墜入深淵了,馮家憑什么去上他們這艘破船,他們憑什么覺得馮紫英會考慮斟酌?
正因為如此秦可卿才是百思不得其解之余也不敢徹底斷掉這條線,她有時候也在想也許真的是自己看得境界太淺,難以觸及到更高層面的交易呢?
搖了搖頭,秦可卿丟開紛亂的思緒,這些對現在的自己來說,都有些遠了,現在的她只想尋求一個更確切更穩妥更現實的未來。
看著羞紅著臉的史湘云匆匆從那邊屋里出來,一邊整理著衣襟四處張望,秦可卿忍不住咂了咂嘴。
看樣子應該是剛和馮紫英親熱過,當然這個親熱是有底線的。
秦可卿看得出來史湘云還是黃花處子身,再說和馮紫英有了私情,但是史湘云也還沒有敢跨越最后一步,畢竟她是要盼著光明正大嫁入馮家做妾的,那等提前有了茍合之事固然能得一時歡愉,但對于日后在馮家站穩腳卻是極為不利的。
府里的下人都是一個個眼尖嘴利的,便是有一點兒異樣,都能被她們窺出虛實。
看樣子史湘云應該是沒有把情況泄露給馮紫英,否則史湘云不可能有這般情緒,這一點秦可卿還是看得準的。
見史湘云離開,秦可卿又靜靜等候,好一陣后馮紫英才背負雙手出來,秦可卿這才悄然蹩出。
「咦,可卿?」
見秦可卿一側身從那邊耳房后鉆了出來,馮紫英訝然地揚了揚眉,「你在這里做什么?」
秦可卿嫣然一笑,「妾身剛在那邊方便,出來便看著云丫頭匆匆過去了,正奇怪呢,原來是這丫頭悄悄來見你了。」
馮紫英站定,對于眼前這個女人,他的觀感很復雜。
她比史湘云要大兩歲,要說在她還在寧國府和賈蓉做虛鳳假凰的夫妻時,還覺察不出什么,只是覺得這個丫頭有些執拗,也有些懵懂,明知道有些問題不可能有答案,卻非要去刨根問底,到后來賈家出事兒她卻又一下子恍然大悟了一般明悟了過來,變得格外通透識時務了,這中間的巨大轉變讓馮紫英都覺得有些難以接受。
一直到英妃和義忠親王的人找上自己門,馮紫英才隱約感覺到南京這邊的人多半也是找上了秦可卿,只是秦可卿卻從未在自己面前透露半點,這讓馮紫英也頗感詫異。
無論南京方面意欲何為,馮紫英覺得都可以理解。
戰爭打到這個地步,很多牌都翻開了,山東收復了,徐州拿回來了,漕運北線基本恢復了,但揚州以南的南線依然時斷時續,看樣子南京方面似乎是覆滅在即了,但馮紫英卻知道沒那么簡單。
牛繼宗和孫紹祖撤離徐州,兵分兩路,孫紹祖從宿州撤到潁州,穩住了陣腳,牛繼宗則在泗州、鳳陽一線布防。
老爹的西北軍在蒙城和固鎮與牛孫兩軍混戰,看起來打得不亦樂乎,但實際內情,馮紫英不確定,老爹沒怎么和他說。
不過看起來西北軍似乎依然占著上風,可已經有些精疲力竭攻勢趨緩的架勢。
關鍵是陳繼先的淮揚軍在淮安府到邳州這一線一直盤桓不去,這從側翼威脅到了西北軍,這一點朝廷也應該看得到,但問題是他們似乎有些拿捏不住陳繼先了,又或者陳繼先和自己老爹在唱雙簧了。
牛孫二人再撤就要撤到廬州和滁州一線了,但馮紫英得到消息,王子騰的登萊軍一部已經從江西經黃州進入安慶府了,擺出了要增援牛孫二人的架勢。
底是虛晃一槍,還是真打算在廬州———滁州一線死守,和朝廷決一死戰,現在還有些看不清楚。
這個局面拖到現在就有些復雜化混沌化的趨勢了。
朝廷現在是騰不出更多的力量來一鼓作氣解決江南了,或者說陳繼先的騎墻和牛孫聯軍加上王子騰的登萊軍始終敗而不潰,維持著相當戰斗力,讓西北軍無法一舉得手。
而熊廷弼到現在都還在四川那邊未能竟全功,這里邊當然也有水西安家和
奢家卷入進來導致戰局擴大的原因,可讓王子騰騰出手來進入江西贏得了喘息之機卻是不爭的事實。
老爹在給自己心中透露出了一條信息,似乎南京方面正在通過仁壽宮和一些江南士紳與內閣葉方二人聯系,應該是希冀達成一些妥協。
這個消息讓馮紫英都感到震驚。他從未想到戰爭打到這個境地,朝廷居然還打算和江南妥協,這怎么妥協?
難道還真的劃江而治不成,這怎么可能?
北地士人也絕對不能答應這種局面,好不容辛辛苦苦打到現在,突然一句話要媾和了,這置朝中北地士人于何地?
但馮紫英又不能不信有這種可能。葉方二人都是江南士人領袖,在江南那邊關系盤根錯節,如果他們意動,而義忠親王又能開出讓他們滿意的條件,未嘗不能妥協,可南京方面能開出什么讓朝廷這邊同意的條件,尤其是如何說服齊永泰為首的北地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