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王子騰,馮唐陷入了沉思。
他這個時候才知道王子騰的侄女,也就是榮國府賈璉的前妻,嗯,和離之后的女人,居然還給紫英生下一個兒子。
而且論年齡,應該是自己這么多孫子中最年長的。
也就是說,這個女人生下的孩子,要算下來都是自己庶長孫了。
當然,這個女人不可能入馮家,所以這個孩子的身份也就有些尷尬罷了。
不過這都不是王子騰登門來和自己談話的重點,不過是順口帶及,提了這么一句,倒是讓馮唐很是吃驚。
這小兔崽子在這方面還真的是不省心,什么女人都敢碰,什么女人都去碰。
睡了也就睡了吧,還把孩子都生下來了,若是被御史們拿住,只怕又會好一陣聒噪。
不過貌似紫英現在的身份,這睡了外邊一個女人,好像只會被視為趣聞軼事的雅談了。
風流倜儻的小馮修撰若是在外邊沒有點兒緋聞,似乎也愧對他這個風流倜儻的名頭了。
賈家那邊無足掛齒,唯一可能有點兒尷尬的就是若是被幾個兒媳婦知曉,難免又要引來后宅不寧了。
二房三房嫡妻大婦要算起來和王子騰這個侄女兒都是表姐妹關系,紫英卻莫名其妙和這個女人生了孩子,怎么都覺得不是滋味。
馮唐其實是不怎么關心和在意兒子在女人這方面的事情的,在他看來只要能生下幾個子嗣,延續香火,那其他都無所謂。
之前他還有些擔心,但是隨著三房妻妾陸續過門,不斷開花結果,到后來他也就心安理得了。
像那個海西女真替紫英生下一對龍鳳雙胞胎他也知道,甚至紫英在金陵時和甄家女子糾纏不清,他也略有耳聞。
許多事情紫英也沒有刻意瞞他,所以這些事情他都不在意。
不過像王子騰侄女這種事情,馮唐覺得還是得提醒紫英一下。
也莫要太過于放縱放肆,畢竟現在身份不同,盯著的人更多,危及前途的事情也須得要小心敬慎一些。
這等旁枝末節,縱然不能把你拉下馬來,但是也可能讓你在內閣中名聲受損,興許下一次進次輔甚至觸及首輔時候就會被人拿出來說事兒了。
想到這里,馮唐又在想王子騰此番來話語里隱藏的深意。
大都督府,或者說樞密院。
這幫人一門心思要想恢復原來的大都督府或者說樞密院。
這個大都督府(樞密院)和前宋的樞密院不一樣,是真正的武人執掌軍權的機構。
大周立國時,最初是用大都督府的名頭,后來又改為樞密院,但最后改成了五軍都督府,但是權責就徹底變了,幾乎所有權力都被兵部收走了,五軍都督府徹底成了養老院,連鴻臚寺、太常寺這些清水衙門都不如。
他們認為現在武人地位受到士人文臣打壓,淪為二等,也直接導致整個軍隊在國家地位中低下,希望改革當下的模式,重新設立大都督府或者樞密院,由武人來擔任樞密使和樞密副使、樞密僉事,統管整個朝廷的軍隊。
問題是這樣一個提議可能當下的內閣中得到支持么?
王子騰甚至提出了樞密使應當具有否決內閣在涉及軍務上的票擬權力,這更是讓馮唐覺得不可能。
士人們怎么可能在這種權力上做出讓步?便是紫英恐怕都很難認同。
王子騰和牛繼宗他們都認為現在士人文臣權力太大,嚴重擠壓了武人的生存空間,是武人淪為附庸,甚至在本該是武人發聲決策的軍務上也只能聽從與那些從未上過戰陣,從未和軍官士卒們打過交道,也不知道戰爭是何物的文臣,其結果就是嚴重貽誤戰機,導致戰事不順甚至失敗。
紫英入閣讓他們看到了希望,所以他們希望紫英能夠代表武人發出聲音,為武人爭取屬于他們的權力。
王子騰隱晦的態度中也讓馮唐看到了這些人都把紫英看做了武人群體代表,愿意擁戴和支持紫英在內閣中爭取權力。
這是禍是福?
馮唐也知道作為一個分管軍務的閣臣得到武人的全力支持,肯定會無往不利,但這也就意味著你可能會被文臣們排斥,而紫英本身也是文臣。
究竟誰才是紫英的基本盤?
嗯,基本盤這個詞語還是紫英嘴里出來的,大概意思就是根基所在。
王子騰也提到了,現在紫英不但得到了邊鎮諸軍的支持,而京中諸軍也都在紫英的掌控之下,更為難得的是山陜和江南商人也對紫英很是支持和看好,正是因為如此,紫英才具備了可以和其他閣臣對話和掰手腕的資本。
得到了商人和武人的支持,就可以和士人掰手腕了?馮唐很懷疑。
更為關鍵的是他和自己這個兒子談過幾次話了,到現在他也沒有搞明白兒子的終極目標究竟是什么,似乎他就一直朝著閣臣乃至首輔在奮斗,但是與武人的密切關系以及對工商群體的親近態度卻又不像。
沒有那個首輔不去維護自己士人中的基本盤,而去討好武人和商人,這看上去更像是在自掘墳墓。
這也是馮唐最搞不明白也難以理解的。
也許自己這個兒子天生就不是凡人,注定他要有屬于自己的路要走,甚至可能會顛覆現有的一切。
馮紫英并不知道自己老爹在碎碎念著自己,此時的他作為新晉閣臣,也在考慮下一步該如何行動。
新的內閣面臨著無數問題,也是難題。
首當其沖的就是要處理在這次事變中扮演了不光彩角色的萬統帝,但難就難在怎么處置都很難盡如人意。
還有就是事變和新內閣的組成,勢必清理掉一些原來萬統帝從江南帶過來的這些余黨,如繆昌期、朱國禎、顧天埈之流,而空缺出來的重臣位置也都需要一一補齊。
這又涉及到江南、北地、湖廣乃至其他士人群體的平衡。
說實話,馮紫英到現在都還沒有太適應自己現在的身份,或者說對自己的未來何去何從沒有一個清楚和積極主動的認識。
或者說自己對自己現在似乎已經掌握了的東西,包括權力、人脈以及擁躉等各種資源,還有充滿了懷疑和不確定性。
以軍權為例,馬進寶、何治勝、王成虎或者土文秀他們這些武人會絕對終于自己么?還有他們能夠牢固地控制他們手底下的士卒么?
或許正常情況下,他們都會全力支持自己,但是在非正常情況下呢?他們還會義無反顧毫無保留地支持自己聽從自己的命令么?
像李三才擢拔了蕭如薰、劉綎和麻承勛,但是只有手中沒有多少軍權的蕭如薰算是真正站在了李三才這邊,而劉綎和麻承勛看到情勢不對,都很快就改變了態度,這樣的擁戴和忠誠,不要也罷。
再比如像商人們。
山陜商人,江南商人,他們現在和自己走得格外緊密,像遼東開發那樣大規模的行動,自己提出來,他們也幾乎沒有多少猶豫便加入了進來,涉及到的資金動輒數以百萬計的銀子,一樣義無反顧。
這么看來他們也是絕對忠誠和支持自己的了,但是自己很清楚那都是建立在利益之上的共同體使然。
這都是建立在自己良好的信譽之上,這些商人才會這么態度堅定。
但如果在利益相關沒有那么緊密的事情上呢?他們也會這樣態度堅決么?
比如自己提出需要他們在相當長時間里只付出而不求回報,或者在某一事項上直接需要他們拿出巨額資金的支持,而不告知他們目的用途,他們也會毫不猶豫地支持么?
還不夠,還遠遠不夠。
對武人人心的掌握還遠遠不夠,與工商群體的利益捆綁也還遠遠不夠,只有當他們認為只有自己才能代表他們的利益,只有自己才能代表他們駕馭朝廷,為他們爭取更大的利益時,只有自己設定的路徑才是最正確的,他們才會義無反顧堅定不移的站在自己這一邊,而不會被其他利益所收買和左右。
利益群體,或者說階級階層,要搞明白這一點,誰是自己的朋友,誰是自己的敵人。
當外敵澹去的時候,國內的敵人和對手更需要分清楚。
按照階級論來劃分,士人不是一個階級,而是依附于某一個階級之上的群體,原來他們應該主要代表地主鄉紳階級,但是現在正在分化,工商勢力正在悄然崛起,但絕大多數士人們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們依然按照慣性站在了地主鄉紳一邊。
同樣解決了外部邊患的武人群體也應該走出新的一步了,向陸海擴張,攫取利益,而非囿于內斗,這才是軍事貴族(武勛)成長壯大起來的正確道路,但他們想要擴張,又需要工商勢力在產業和資本上的支持,同樣,工商勢力又需要軍事貴族們用武力幫他們打開海外的原料產地和市場。
也許這是一個天作之合,而自己就應該去做這兩個正在緩慢形成的階層群體的利益切合者?
而這需要一個宏大的敘事規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