練國事應該算是馮紫英這個團體中最核心的成員,沒有之一。
除了練國事是最認同馮紫英很多理念,關系與馮紫英最親近外,更重要的是練國事還是永隆五年那一科的狀元,在北地士人乃至整個大周青年士人群體中影響力也很大,可以說僅次于馮紫英。
而且練國事為人清正親和,做事干練踏實,在某些方面比馮紫英更為擅長。
加之練家也是豫東士林望族,在河南很有影響力,所以這一個臂助堪稱天助。
這也是為什么馮紫英不惜費盡口舌先獲得了吏部尚書崔景榮的認可,然后又煞費苦心地說通了顧秉謙,最后才不惜做出一些交易贏得官應震的同意,最終把練國事送上了吏部右侍郎這一關鍵崗位上。
不僅僅是一個正三品侍郎那么簡單,如果要當禮部或者刑部的右侍郎,也無需花費這么大心血,但吏部右侍郎不一樣,這將決定未來幾年里自己這一陣營中不少人能夠迅速擢拔起來。
以練國事的手腕和處事能力,馮紫英相信他可以圓滿地完成自己的想法,而且還能處理得相當完美,不至于引來外界的質疑。
要說練國事年齡也不算十分年輕了,出身元熙二十三年的他已經三十六了,可謂正值壯年,堪當大任。
相比之下,耿如杞要比練國事大四歲,而潘汝楨更大,已經四十好幾了。
他們兩人雖然做事也相當能干,但是二人沒有狀元身份,也沒有入過翰林院,名氣遠遜于練國事,這方面就吃了大虧。
所以最終馮紫英要選擇練國事作為核心培養對象,首先要把練國事的身份確定下來,讓其在關鍵位置發揮關鍵作用。
“紫英,你把我推上這個位置,相當于把我架在火上烤啊,你知道不知道我一去吏部報到,無數人都把我盯著,幾個郎中員外郎和主事之類的人,眼睛里都快要噴出火來了。”
練國事笑意盈面,接過馮紫英親自遞過來的茶盞,抹了抹,一邊搖頭,一邊道。
“呵呵,這么夸張?怎么,你不當這個右侍郎,就輪到他們了?恐怕沒有人會有如此癡心妄想吧?”馮紫英嗤之以鼻,“真覺得自己有本事,就別一直在部里邊呆著,下去到州府給我好好干幾年,是騾子是馬,在地方上去給我遛遛,那才能見出真章來。”
郎中不過是正五品,再怎么也輪不到他們連升四級直升侍郎,除非立下天大的功勞。
可這吏部里邊你一個郎中能立下什么天大功勞,又不比在兵部,沒準兒還能有機會,你成日里在考核評比和資料文檔里顛簸,怎么來天大功勞?
“不過是些眼紅嫉妒之輩,覺得你年輕,從地方上驟然直升侍郎,氣不打一處來罷了?”馮紫英繼續道:“給他們說,真要羨慕嫉妒恨,別羨慕嫉妒你,沖著我來!我才三十不到,都入閣了,想要飛黃騰達,學著我,去地方上,陜西,云南,貴州,廣西,去干三五年,只要不差,我保證他們能連升兩級以上,看看他們愿意不愿意去!”
馮紫英的話把練國事也逗樂了。
那幫在吏部里邊清閑慣了的,怎么可能去那等窮山惡水之地,去一趟,還不知道有沒有命回來,這是要逼他們辭職么?
“行了,我也知道他們就是看我從地方上上來的有些不忿罷了,可那又如何?還是你說的那樣,不服氣就去天南海北走一遭,嘗一嘗邊荒之地的滋味,品一品貧瘠之地百姓的甘苦,能悟出其中真味來,也就不枉走這一遭,提拔晉升也說得過去了。”
練國事倒也看得明白,“只可惜沒人愿意去啊。”
“所以就別在那里不服氣,人在屋檐下就得要低頭,那些不服氣卻又沒啥本事的,趁早提溜出來,別留在吏部里邊壞事兒。”馮紫英毫不客氣地道:“我和六吉公以及自強公都說了,吏治就是政治,吏治不治,國將不國。”
練國事也開始步入正題,沉聲問道:“紫英,依你之見,何謂吏治?”
馮紫英反問:“君豫,考成法可知曉?”
“當然知曉,朝廷已經下發到各府州縣,涉及到相當大的改革,但是具體到每個地區又有不同,比如延安府能和寧波府一樣么?江寧縣能和吳堡縣一樣么?當然不可能,那么在考核評比上就應當有所區別,有所側重,這一點上考成法也有提及,但是更多權力給了各省,所以還要看各省具體細化下來,但有一點我感覺到了,可能也是會激起很大反響的,那就是對鄉紳們的評價影響力大幅度削弱了,……”
練國事很敏銳地覺察到了考成法極大地弱化了地方鄉紳上對本地官員的評價影響,也就是說未來吏部和都察院對地方官員的考核評查有了一個十分明顯的變化,原來主要是以三樣作為考評標準,一是上官評價,二是鄉紳評價,三是賦稅、教化、治安政績情況,鄉紳評價分量不輕。
但現在的考成法中出現了巨大變化,上官評價固然還分量很重,但是第三類也就是政績的分量大幅度提升,而鄉紳評價則被極大弱化了。
而且政績的品類也出現了較大的變化,賦稅依然重要,治安也沒什么變化,但加入了糧食產量、工商業發展、基礎設施建設這三類,而且這三類所占比重不輕,要求每年糧食或者農副產品的產量增幅、工商稅和工商企業數量的增幅來體現,基礎設施建設則以每年投入數來體現。
這個變化意味著地方官員在具體事務上更加著重于實際,而非一些務虛的教化等內容,像工商產業發展、農副產品增加、基礎設施建設投入,這些都是可以用實打實的數據來映證和體現的,從考核評查上來說,也更直觀更簡單。
“對,考成法上我的確提出了很多我的看法和意見,齊師也大體采納了我的意見,并將其寫入了考成法中,這也是我今日想要和你好好談一談的主要內容。”
馮紫英沒有諱言。
“嗯,紫英,你的意思是吏部日后考評也都要側重于向實績上來體現,選拔官員也同樣如此?”練國事捋須輕聲道。
“就是這個意思。”馮紫英想了一想,“但這還不是我今日要和你談的最主要的,我想和你談一談這么些年來我和你曾經探討過的一些觀點和想法,現在我入閣了,你也成為了吏部侍郎,那么日后我們該如何把我們的很多觀點想法貫徹到這些日常中去呢?或者再直白一些,怎么來讓日后朝廷事務里邊貫徹我們的觀點想法,讓國家和百姓更好?”
練國事微感吃驚,這個話可就有些大了,而且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有些僭越了
馮紫英只是一個閣臣,就算是有一些發言權,但是歸根結底還是要服從內閣的總體意見,怎么就成了要貫徹他的意圖了?
似乎是覺察到了練國事的驚訝,馮紫英也不在意,自顧自地道:“君豫,我不瞞你,當下內閣的情況不太好,各吹各的號,各唱各的調,你入京之后就會慢慢感受得到,一些重大事項上久議不決,很多具體事務上還得要自己親自去推動去跑,可以說這很讓人失望。”
“那內閣內部矛盾具體體現在哪些方面呢?”練國事不解地問道。
“哪方面都有,既有觀點看法不同,也有私人恩怨,還有派系分歧,更有利益糾葛,很難一言以蔽之,所以這么幾個月來,我也是覺得頭疼無比,所以我就在想,既然如此,我為何不僅可能按照我自己認為正確的路徑走下去呢?做一些于國于民有好處的事情,誰又能夠說我們什么?”
馮紫英言辭鏗鏘,“我今日也就是要和你好好談一談,我們對未來三五年甚至十年,這個國家應該變成什么樣,我們應該怎么做才能實現我們心目中的那個目標,除了我們倆外,我們是不是應該邀約更多的人加入進來,去實現大家一致認可的美好目標?這個目標應該是于國有利,于民有益,而且我們還應當按照時間確定一系列的具體目標,這樣按照時間節點來實現這些目標,兌現我們的承諾。”
練國事終于意識到了,今日這一場談話可不是簡單地溝通觀點,而是要統一思想,凝結共識,并確定一個可行的規劃計劃。
馮紫英心中肯定有一個很宏大的敘事規劃,而且涉及到大家對未來的看法。
馮紫英的意圖也很明顯,就是要找到志同道合者,并集結這些人所有力量來為之奮斗和努力。
但練國事不但不反感,反而感到興奮,作為士人本來就是抱著修身治國平天下的目的而來,而且他本身就和馮紫英在這么些年里溝通探討了很多事情,共識很多,現在正是可以一展宏圖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