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英,怕是知曉我的來意吧?”柴恪端起茶盞,沉吟了片刻,用杯蓋抹了抹茶沫,平靜地道。
“受人之托,難免。”馮紫英也笑了笑,“官師也這么見外了啊。”
柴恪無聲地笑了笑,“時移世易,不一樣了啊,當年他是掌院,你是學生,再之前,他是二品大員,你翰林院修撰,現在他和你同閣為臣,有些話就不好說了,自然就只能我來說了。”
馮紫英搖搖頭,目注對方:“子舒兄,這還早吧?就算是未雨綢繆,但……”
“但”字后邊沒有再說下去,馮紫英也不知道說什么才好,不未雨綢繆,難道等到事到臨頭再來找門路,那不是自取其辱?
柴恪也知道馮紫英的難處,但是他覺得有些話不妨挑明。
行就行,不行就不行,現在不行,未必到時候就不行,有難處大家都理解,也可以談一談條件,起碼馮紫英這邊和己方并沒有什么不可調和的矛盾。
“紫英,這樣吧,我的來意你也清楚了,東鮮和六吉公原來有約定,你也知道,明年該是換屆,當初約定六吉公致仕,東鮮接任首輔,但就目前的情形來看,只怕東鮮未必肯退讓,雖說六吉公現在還沒有明示,但我們也能看得出來,別說他不想下,就算是他想下,也還要為他那一撥人考慮,所以我覺得很難,既然這樣,那就只能是……”
柴恪還在斟酌言辭,馮紫英笑著接上話:“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柴恪笑了起來,“也可以這么說吧,規矩早就定了下來,提名推舉,投票決定,既簡單,也公平公正,六吉公固然有他的自信,東鮮當然也想要試一試,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嘛,總有自己的追求,這無可厚非,……”
馮紫英點點頭:“可子舒兄,提名不必說了,官師自己可以提名自己,可投票四十票,過半起碼要二十一票,官師有把握么?”
“若真是有把握,又何須我來找你?”柴恪攤攤手,“但總要嘗試一下才行,沒有嘗試,你怎么能知道不行?”
馮紫英也就沒什么好說了,“子舒兄,你我二人之間,我也就不打誑語了,官師希望接替六吉公擔任下一任首輔的心情可以理解,原來也有口頭約定,但是如你所言時移世易,情況變了,六吉公未必愿意讓位,我本人也很為難,但我會支持履約,也就是支持官師,但是你也知道我這邊影響力有限,……”
柴恪沒想到馮紫英如此爽快就答應下來,頗感驚訝,“紫英,此話當真?”
“子舒兄,我難道還能誑你不成,但我不認為官師能成啊,重臣二十一票,這是要實打實投票的,我這邊能有幾票你們心里有數,你們那邊能得多少票也應該心里有數,怎么能湊齊這二十一票?”馮紫英反問。
柴恪笑了笑,“那紫英的意思是六吉公就能湊齊二十一票?我們知道他現在也是煞費苦心,但是你們北地士人不支持他,就算是江南士人全數支持他,他也一樣成不了,或者說他和汝俊有了默契?”
馮紫英不好回答這個問題。
顧秉謙和喬應甲關系很一般,能不能說服喬應甲的支持真不好說。
而且北地士人對顧秉謙印象也不太好,就算是說服了喬應甲,喬應甲能不能搞定這十來號北地籍重臣,也很難說。
這還是指要除開一直站在馮紫英這邊的練國事、耿如杞二人。
潘汝楨不算北地籍的,他是南直桐城人,而傅試也不是北地籍的,他是南直金陵上元縣人,和賈家是同鄉。
“汝俊公那邊的情況我不太清楚,你也知道,嗯,怎么說呢,他現在可能也有一些想法,……”馮紫英沉吟著道。
柴恪大吃一驚,連忙問道:“汝俊也想當首輔?”
馮紫英悠悠地道:“誰不想呢?都走到這一個位置上了,汝俊公也算是咱們北地士人領袖,就目前來說,北地籍重臣數量最多,如果你們湖廣籍士人能支持他,他未必就不能爭一爭這首輔之位啊。”
柴恪斷然搖頭:“這不可能,東鮮不可能同意,我們是和六吉公有約定的,如果汝俊也要來插一腳,那就壞了規矩!”
“子舒公,什么叫壞了規矩?當首輔并沒有明確誰能當,誰不能當,當初約定俗成的規矩也就是只要是閣臣,就可以當,哪怕他只當過一天閣臣,汝俊公入閣時間雖然短了一些,但也有兩年了,等到明年也差不多,……,而且入閣方能為首輔也只是約定俗成,并非明文定制,……”
馮紫英的解釋并未能贏得柴恪的認同,“明文定制也好,約定俗成也好,總要講道義規矩,昔日乘風公擔任首輔,我們都是全力支持,但現在怎么輪到東鮮了,大家就畫地為牢錙銖必較了呢?”
這個話讓馮紫英也不好接,首輔位置只有一個,而諸公年齡都不小了,身體狀況也不一,等上兩三年,沒準兒身體有支撐不起了。
就像齊永泰一樣,本來該干滿一屆的,大家都心服口服,可誰讓他身體不行,才干了一年多就不行了,總不能成日在病榻上辦公吧?
“子舒兄,我只是說有這一種可能,沒到那個時候,誰也說不清楚不是?”馮紫英無奈地擺擺手,“汝俊公也從未和我提及過,但我感覺吧,現在這個局面下,也難免汝俊公會有一些想法。”
柴恪心里已經有數。
事實上他們也不是沒有擔心過喬應甲有這方面想法,但是現在北地士人雖然勢力最強,在重臣中所占數量最大,但是北地士人中喬應甲雖然是當然領袖,但是馮紫英影響力也不可低估。
更為關鍵的是,練國事、耿如杞、傅試和潘汝楨四人是堅定不移站在馮紫英這邊的。
這個小群體的凝聚力極強,可以說馮紫英就能決定這四票投向何方而不會打任何折扣。
而不像喬應甲對其他北地士人那樣,還需要逐一說服,其中難免會有不服從或者不認同而不肯支持喬應甲的,這些變數有多大,估計連喬應甲自己都說不清楚,也許現在說服了,到投票的關鍵時刻,投票的重臣又不認可了,改弦易轍了,這種情況很可能出現。
一句話,喬應甲對其他北地士人的影響力,對整個北地士人群體的駕馭能力不足,遠不及當初的齊永泰,就像顧秉謙對江南士人群體一樣也駕馭不足,一樣存在這種情況。
反倒是官應震對湖廣士人的駕馭能力和馮紫英對其這個小群體的駕馭能力相當牢固。
話都說到這份上,馮紫英也表明了態度,但他還是想要問一句:“紫英,如果汝俊也要競爭首輔,東鮮也有此意,還有六吉公,那你們會投誰?”
馮紫英攤攤手,“子舒,如果他們三位都要通過重臣投票來決勝負,我估計無論我們這幾票投誰,他們都一樣過不了半,真要出現這種混亂局面,那非朝廷之福,最好能找到一個大家都能接受的方案來,妥協,甚至交易,……”
馮紫英說的如此直白,讓柴恪也是搖頭,“如果選不出來,那六吉公可以繼續代理首輔,我估計這也不是東鮮和汝俊愿意見到的吧?”
“六吉公一樣不愿意見到這種局面,從首輔變成代理首輔,他的威信會受到巨大打擊,還不如尋找一個合適的妥協方案,……”
馮紫英話音未落,柴恪已然變色,“你是說六吉公要和汝俊妥協?”
妥協的條件是什么?自然就是讓喬應甲當次輔,而將官應震攆下次輔之位。
如果官應震從次輔位置下來,只怕也就沒臉再在內閣中呆著了,只能隱退了。
馮紫英搖搖頭,“我只是說有此可能,子舒兄,若是東鮮公能和汝俊公達成妥協,未必不能做到啊。”
柴恪走了。
沒能拿到一個滿意的答復。
事實上距離真正的內閣換屆時候還早,誰也不清楚到了那個時候,形勢會發生什么樣的變化,顧、官、翹三人的對決和博弈會演變成一個什么樣的結果。
甚至就算是一個素人和路人的徐光啟,也未必就只會旁觀,也許一樣會有他自己的看法。
“柴恪去了紫英府上,……”喬應甲目光沉靜,頜下長須微微顫動,“呆了很長時間,看來東鮮是按捺不住了,或許等兩天就要來我府上了。”
孫居相皺著眉頭,瞟了一樣旁邊的韓爌,“汝俊,看樣子紫英是真打算自立門戶了?要分裂咱們北地士人?”
韓爌搖了搖頭,“伯輔,你這話太沒道理,沒錯,紫英身邊幾個的確和他走得很近,但是傅試和潘汝楨都不是咱們北地人好不好,至于君豫,你覺得誰能因為地籍原因就能左右他的觀點態度不成?”
孫居相沒有回答韓爌的話,“汝俊,這還有小半年呢,東鮮就開始動起來了,看樣子是真的不踏實,沒把握啊,六吉是不打算遵約而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