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著這一爆炸性的建議轟然炸響在殿中,忍不住相互交頭接耳的重臣們都有些彷徨無計,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馮紫英卻是略感驚訝之后也有幾分沉思之色,似乎是對這樣一個突如其來的提議感到有些意外。
不過落在顧官喬三人眼中,卻是滋味復雜。
他們絕不相信馮紫英事先會對這一“變故”一無所知,徐光啟這等宛如內閣中的隱形人角色,今日竟敢在大朝會上發出如此振聾發聵的最強音,簡直不可想象。
這里邊難道沒有馮紫英的唆使和打氣?想一想也不可能。
這真是徹頭徹尾就是馮紫英一手炮制的一樁“意外”,但這個意外帶來的巨大沖擊卻遠遠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面對面面相覷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應對的顧官喬三人,徐光啟此時內心一樣緊張無比,但是他知道自己這個時候絕對不能慌,而且要有條不紊地把后續的程序走完,只有這樣,才能在程序上毫無瑕疵,避免日后可能生出的風波來。
現在這幾位腦袋是一下子被打懵了,完全沒有預料到這種事情,但是只要慢慢緩過勁兒來,他們就會立即尋找出很多對策來延阻,甚至是制止這樣一個同樣相當瘋狂的舉措。
現在他就是要利用顧官喬三人在法理上無法阻攔自己的提議,同時也要給對方三人一個錯覺,那就是這只是自己的一個宣瀉不滿的臨時性舉措,而馮紫英也沒有可能獲得成功。
只要能讓他們內心因為這一點而產生一些猶疑,讓這樣一個程序走下去,那么后續就算是他們三人中誰想要反悔反對,也都來不及了。
“若是諸位殿中各位沒有異議的話,這內閣中只怕也沒有其他人合適,我便主動請纓擔任這一輪推舉投票的主持人,……”
徐光啟不給眾人太多思考的余地,而且他也說得在理,這內閣五人中,顧官喬仨人都是第一輪候選者,也算是利益相關者,自然不能充當主持人,馮鏗則是本輪投票的當事人,更不能充當主持人,也就只有他這個敬陪末座的閣臣來主持了。
揮手一示意,早已經準備停當的左副都御史劉思誨看了一眼還處于驚駭震撼之中的顧秉謙,而另一位右副都御使馬士英更是滿面紅光,立即把早早收羅起來的玉圭重新分發了下去。
玉圭發了下來,也就意味著第三輪的投票不可避免,這個時候顧秉謙、官應震和喬應甲也在緊急地思考著這樣一個巨大變化會帶來什么?
這當然不可能是徐光啟的臨時起意,但是之前以三人的人脈和耳目都沒有聽到半點馮紫英拉票的聲音,這說明也不是馮紫英與徐光啟蓄意預謀。
如果是那樣的話,顧官喬仨人相信再怎么都能發現一些蛛絲馬跡,不可能毫無覺察。
如果早早覺察馮紫英有陰謀,那這一次推舉的策劃方案也不可能這樣搞,甚至可能就直接變成三人投票,淘汰得票最少的,然后再由前二人對決,得票多者為勝者,直接為首輔,徹底斬斷馮紫英的可能。
正因為三人都沒有絕對把握,所以才會用了這樣一個馮紫英的建議,但是現在看來卻成了馮紫英“偷襲”的機會。
但同樣這也是馮紫英的一次冒險,他的基本盤加上他自己也只有五票,就算是嶺南、西南士人支持他又如何?也不過區區八票,距離二十一票相差太大,根本不可能有機會。
不過顧秉謙和喬應甲卻覺得這可能是馮紫英的一種“示威”,或者說展示實力。
如果嶺南、西南士人都真的齊齊匯聚在馮紫英的麾下,那么擁有八票支持的馮紫英就真的壓倒了官應震一頭,成為朝中一座誰也無法忽視的“山頭”。
無論是顧秉謙還是喬應甲當選首輔,那也都不得不考慮如果馮紫英要競爭次輔的話,自己該如何選擇?
瞄準次輔之位,實際上就是為下一任首輔做準備,但即便如此,也都讓顧秉謙和喬應甲感受到了巨大壓力。
雖然他們也承認馮紫英這么做在情理之中,一個不想當首輔的閣臣就不是好閣臣,但問題是馮紫英才三十歲出頭啊,這就算是五年后,他當首輔,也才三十七八,這個也太不可思議了吧。
不過現在已經不是考慮這一點的時候了,他們現在更為擔心的這一輪馮紫英的“實力展示”可千萬別出什么差錯。
雖說理論上應該不會有什么太大意外,顧秉謙和喬應甲都立即盤算了除了這已經附議的八票外,馮紫英還可能“意外”得到哪些票。
比如曹于汴這一北地的“叛逃”票,因為不滿喬應甲沒投喬應甲的票,但也沒有給其他人投票。
比如吳道南,因為不滿顧秉謙而沒有和江南士人保持一致投了棄權票的。
還比如最末尾的賈化,據說和馮紫英是有些瓜葛的,種種可能都存在。
不過沒聽說馮紫英和曹于汴有多少交道,曹于汴不至于這么荒唐去給一個才三十出頭的家伙投票才對。
而吳道南更不可能,在順天府時一個府尹一個府丞,兩人相處并不融洽,面和心不和,準確的說馮紫英風頭壓倒了吳道南,相信沒有哪個人會高興。
至于賈化,喬應甲其實也知道馮紫英和賈化這兩年日漸疏遠,賈化已經隱隱成為了顧秉謙的班底了。
除開這三票外,還有誰?
顧秉謙和喬應甲都在交換著眼色,最終卻都望向了官應震。
最大的變數來自于官應震。
官應震已經敗了。
或者說,如果愛惜顏面的話,官應震都應該要考慮退隱了。
作為湖廣士人的首領,作為本屆內閣的次輔,他卻在這一次票決中慘敗,得票遠遜于顧喬二人。
而且從現在西南、嶺南士人選擇了馮紫英作為他們的代言人來看,湖廣士人的策略也失敗了,官應震沒能贏得非主流士人的心。
這種情形下,馮紫英代表的馮系異軍突起,已經超過了湖廣系(楚黨)的勢力了。
如果湖廣士人全數都把票投給了馮紫英,那么這六票加入進去,那馮紫英得票可以陡然增加到十四票,如果再加上曹于汴、吳道南和賈化這幾票大家都不是很確定的票數進去,那馮紫英得票就有可能超過十七票了,雖然距離過半依然遙遠,但帶來的挑戰性就驟然增加了。
因為這意味著馮系、非主流系(西南、嶺南)、湖廣系這三支合流,已經壓倒了單獨的江南系和北地系士人,他理所當然可以選擇和誰合作了,甚至還能在合作中居于主導地位,哪怕是他當次輔,只怕那個首輔也會當得相當難受。
官應震當然感受到了來自顧秉謙和喬應甲的目光,但他此時內心卻是說不出迷茫。
之前他確定了自己失敗之后便不再約束湖廣重臣們的投票態度,郭正域和熊廷弼便投了顧秉謙一票,其余人都徹底棄權,可現在面對對馮紫英的投票呢?
官應震可以肯定,柴恪、楊鶴、郭正域這三人只怕是要投馮紫英的,楊漣和熊廷弼則不好說,自己的態度呢?需要重新改變,要求他們投或者不投馮紫英么?
糾結彷徨。
他需要搞清楚自己未來何去何從。
一旦投了馮紫英,而馮紫英又真的勝出了呢?
相較于顧秉謙和喬應甲還在覺得馮紫英不可能得票過半,官應震卻沒有他們那么強的信心。
一旦湖廣士人都投了馮紫英,馮紫英就拿下十四票,加上徐光啟這一票,就十五票了,另外六票看起來仍然是不可逾越的天塹,但官應震覺得馮紫英仍然是有機會的。
像工部左侍郎李之藻,這人和徐光啟關系尤為密切,而且與馮紫英很多在格物上的觀念一致,都在積極推動未來科舉要加入格物內容,很多人對此并不清楚,但官應震卻知道。
另外官應震還知道江南士人中其實凝聚力很弱,顧秉謙表面上是江南士人領袖,但是這是在沒有其他選擇的前提下,一旦有了可以取代者,那就不好說了。
馮紫英雖然出身北地,但是看看他身邊的人,潘汝楨是安慶人,傅試是金陵人,兩個核心幕僚,汪文言徽州歙縣人,吳耀青徐州人,再加上其三房妻室,沈氏、林氏都是蘇州人,薛氏是金陵人,全數來自江南,而且眾所周知其與江南商人的關系尤為密切,不亞于山陜商人,開海之略更是贏得了江南商人的歡心,這種情形下,誰敢說這這十多個江南籍重臣中不會受到影響?
同樣,反過來他的北地出身也會影響到北地籍重臣的態度。
就算是喬應甲對北地士人控制力強,但是喬應甲太過強硬保守的風格一樣也有很大副作用,那些對喬應甲作風不太滿意的北地籍重臣亦有不少,只是平素不敢表露出來,但這個關鍵時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