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暗,晚風微寒。
白天的那場行動過后,被活捉回衛所的人并不算多,除了當時身在茅草屋中的曲辛和另外幾名殺手外,大部分在屋外負責放哨和警戒的幽影成員都死在了錦衣衛的圍剿之下。
倒不是說幽影的殺手們武功很水,主要還是人數上差太多了。
錦衣衛畢竟是隸屬大朙朝廷的,他們能調動的人馬,絕不是什么民間組織可以比擬,何況幽影本身也是個人員不算太多的秘密組織。
經此一役,武昌本地,即幽影大本營的成員們幾乎被一網打盡,而剩下的一些漏網之魚,比如那幫在其他地方搜集情報的人員,落網也只是時間問題;因為這些人都必須定期回武昌來吃續蠱的藥,但現在他們的最高上線曲辛已經落馬了,所以這幫人只要回來,必被抓,不回來呢……則會死。
在這整個收網行動當中起到決定性作用的冉凌,自是大功一件;和他的作用比起來,千里迢迢奔赴武昌的孫、黃、雷三人,似乎只是三個高級誘餌罷了……
就連莊百戶都跟冉凌拍了胸脯,說這次無論如何都要升他了,至少也得給他一個百戶的位置坐坐。
讓人有些意外的是……這一回,冉凌卻是沒有再推辭,他不但欣然接受了莊力的表揚,還明確表示了希望后者能幫他跟上頭多美言幾句。
是夜,冉凌的房中。
雖是忙了一天,但他也沒有很早就去躺下。
他坐在桌邊,很難得的在桌上擺了一壺酒,自斟自飲著。
篤篤——
忽然,有人敲門。
“誰啊?”冉凌聞聲問道。
“是我,冉大哥。”黃東來的聲音在門外響起,“見你屋里燈還亮著,故來叨擾,方便聊聊嗎?”
冉凌一聽,稍稍思索了幾秒,隨即其嘴角浮現起了一絲笑容:“好啊,門沒鎖,你進來吧。”
黃東來推開門的時候,冉凌臉上的笑容已經消失了,他看起來仍是平時那副嚴肅的模樣。
“冉大哥,今夜這么好的雅興啊。”黃東來也不跟他客氣,隨手帶上門后,就自說自話地在桌邊坐下了。
“今日我的心情確實不錯。”冉凌一邊回話,一邊很自然地又拿起一個杯子,給黃東來也倒了一杯酒,“冉某本想明日在城中的酒樓設宴,請兄弟們一起喝個痛快,沒想到你這會兒來了,那正好……我們哥倆,不妨今夜就先喝上幾杯。”
“呵……那東來就恭敬不如從命了。”黃東來說著,便順手接過了對方遞來的酒杯。
兩人舉杯,對施一禮,各自將一杯酒一飲而盡。
杯剛放下,冉凌就想再去拿壺,但黃東來趕緊上手,搶在他之前拿過了酒壺:“哎冉大哥,這杯該由小弟我敬您才是,讓我來。”
冉凌笑了笑:“好,好。”
于是,這次由黃東來斟了兩杯酒,斟完后他便舉起一杯,朗聲言道:“今日錦衣衛大破幽影余黨,為民除害,冉大哥功不可沒,東來敬你一杯。”
“請。”
“請。”
冉凌也沒謙虛,又跟黃東來干了一杯。
“呼……”干完這口,冉凌從喉頭長舒出一口氣來,接道,“黃少俠言重了,冉某只是盡自己的本分而已,但你和孫少俠、雷少俠……皆非公門中人,卻仍能不遠千里涉險而來,與那幽影為敵……這份俠義之心,冉某自嘆不如,該我敬你才是。”
說著,他又倒酒。
黃東來也不推辭,兩人又干了第三杯。
“唉……”但這杯喝完,冉凌的神色卻又露出了一絲凝重,“不過啊……黃少俠,有一言,我不知當講不當講。”
黃東來就知道對方會來這么一出,他早就等著呢:“哦?冉大哥但說無妨。”
冉凌擺出一副猶豫糾結的樣子,停頓了片刻,再道:“嗯……黃少俠,關于顧其影那本制毒煉蠱的手記,你究竟記下了多少?”
“這個……”黃東來也裝出有點為難的樣子,思索了片刻再道,“我也不瞞您,那本手記在我手里就擱了一夜而已,雖然我對毒理之類的東西頗有研究,記起來很快,但顧其影那些秘方有很多都非常古怪,我也看不太懂,所以我也就記下了五成左右。”
“哦……”冉凌點點頭,又問道,“卻不知,你有沒有記下一種叫做‘赤膿’的方子?”
“嗯?”黃東來聞言,臉色明顯一變,“冉大哥從哪里聽說的‘赤膿’?”
他這個回答,其實從某種角度來看已經承認了自己記得。
冉凌見狀,又是微微一笑:“哦因為我以前也曾多次和幽影的人交過手,也曾活捉并審問過幾人,所以我知道,他們幽影的成員,每一個身上都被顧其影種了蠱,而‘赤膿’便是那些最高級別的成員身上帶的蠱。”
“冉大哥的意思是……”黃東來試探著問道。
冉凌也是不慌不忙,慢條斯理地回道:“不出意外的話,我們今天抓到的那個曲辛,身上中的就是‘赤膿’,如果你還記得這個方子,那可就幫了大忙了……我們可以利用這解蠱的方子來要挾曲辛,讓他替我們把剩余的那些幽影成員也都盡快召集起來……”說到這兒,他抬手做了個“斬”的動作,“……來個斬草除根。”
“哦”黃東來搖頭晃腦地接道,“你是這個意思啊……”他忽然笑了起來,“呵……小事,這方子我剛好記得。”
“此話當真?”冉凌聽到對方明確說出了“記得”二字,不禁激動地瞪大了眼睛。
“當然。”黃東來又道,“而且我剛才就已經把那藥給做出來了。”他頓了頓,“不但做出來了,而且已經給曲辛吃下去了。”
“什么?”冉凌聽到這兒,是驚訝不已,他甚至懷疑是不是自己聽錯了。
但還沒等他完全品出這段話里真正的味兒來呢,便又有一個人推門走入了他的房間。
那不是旁人,正是曲辛……
此刻,那曲辛身上穿的已不再是下午時換上的囚服,而是……飛魚服。
“冉總旗,咱們又見面了。”曲辛說這話時,神色淡然,語氣平靜。
但他看冉凌的眼神,是冰冷的。
“你……”冉凌順勢就站起身來,本能地伸手抓起了自己掛在床頭的佩刀,“大膽曲辛!竟敢冒充錦衣衛!是誰把你從牢里放出來的?”
他可沒想到,立刻就有位他的熟人來回答了這個問題。
“我。”莊力一邊說著,一邊也從門口進來了。
且莊百戶的身后,還跟著孫亦諧、雷不忌,以及五六名在這個衛所中身手屬于上佳的錦衣衛。
“百戶,您這是……”冉凌開始覺得不對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如蛛群覆背般在他的后脊處蔓延開,讓他冷汗直流。
“冉總旗,我們還是重新認識一下吧。”曲辛道,“在下曲辛,十年前,我也是一名小旗,之后我離開錦衣衛,在幽影中潛伏了十年,直到剛才……官復原職。”
冉凌只是看著對方,沒有說話,因為他怕說錯了露出破綻。
“我倆也算有緣,我被派去幽影時,你也剛好被派來了錦衣衛,所以咱們誰也沒遇上誰,也都不知道對方是臥底。”曲辛接著道,“事實上……我到現在也不知道你真正的名字是什么。”
他話音落時,黃東來也站了起來,不緊不慢地退到了眾人這邊,遠離了“冉凌”,并接道:“要我說嘛,你倆最有緣的還是……身上中的蠱都一樣。”
“哎黃少俠,此言差矣。”曲辛道,“這可不是什么緣分,而是因為……在顧其影的心中,我和他是同等重要的,所以我們身上的蠱也是同級。”
“百戶大人!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誤會?”這一刻,憋了半天的冉凌終于是開口說話了,他思路也很清楚,在場的人里,他唯一需要說服的是莊力,其他人都是次要的。
可莊力理都不理他,只是面無表情地站在那兒。
還是曲辛開口應道:“冉總旗……呵……我還是叫你冉凌吧,畢竟我也不知道你本來叫什么……”他悠然地說道,“其實我現在回頭想想……你的計策定的是很不錯的。
“顧其影剛死的時候,想必你也很著急,因為半年之內如果你弄不到解蠱的方子,你就會死。
“但當你得到消息,得知掌握了顧其影部分秘方的黃少俠要到武昌來時,你忽然就有了希望……
“殊不知,這個消息,其實是云大人和水大人故意放出的煙霧——這三位少俠表面上是來住協助錦衣衛剿滅幽影余黨的,但實際上……他們真正的使命是‘以自身作餌,協助我揪出幽影潛伏在錦衣衛里的內線’。”
冉凌神色緊繃,思維也在飛速轉著,他聽到這兒,插了句嘴:“如果是這樣,那昨夜你為何還要帶人去偷襲他們?”
“呵……”曲辛笑了,“那偷襲成了沒有呢?”
他這么一說,冉凌便想起了昨晚在官驛中,曲辛喊的那一嗓子“跟我殺”了……
冉凌這會兒才明白,這看似弱智的舉動,其實是故意的。
“那個驛館很危險,如果我什么都不做,難保會有什么人在我不知道的情況下出手。”一息過后,曲辛接著道,“而如果我全權交給手下人去處理,那昨晚會怎樣還真不好說了……唯有我親自帶隊,親自挑人,才能最大限度的保證行動失敗。”他說著,聳了聳肩,“當然,冉總旗你的出現,并不在我的預測之中,不過從結果來看,你倒是幫了我。”
“我要真是臥底,我早就帶人端了你們的老巢,殺光你們便能洗白自己,我何必還要等到今天?”而冉凌又一次扯開了話題。
“那不就太明顯了嗎?”曲辛帶著笑意接道,“你要真那樣做了,你就必須得解釋自己是怎么查到幽影的老巢的;像這種問題,可不是‘我抓了個人問出來,而那人現在已經死了’這種說辭就可以搪塞過去的;哪怕你能憑這種鬼話混過一時,也早晚會被云水二位大人懷疑……”
他又停頓了一下,再道:“更何況,即便你端掉了幽影的老巢,也無法幫你解掉自己身上的蠱啊;甚至反而會讓黃少俠他們失去來武昌的理由,到時候你還上哪兒去弄解藥?
“所以,‘發現幽影老巢’這種事,最好是交給別人去做,你呢……只要事先安排好所謂的‘后手’,然后把他們三位帶到你早已知曉的那個茶鋪據點,假裝是意外被抓,來個自投羅網就行。
“還有……昨夜你躲在他們樓下的房間里,卻沒有在突襲發生的第一時間就沖上來,想必也是因為當時的你在猶豫……猶豫著要不要干脆就讓黃少俠他們被俘,而你則跑回衛所,宣稱你通過跟蹤我們找到了幽影老巢,隨即再帶人來端掉我們。
“但你很快想明白了,那樣做的話,其中的變數和你解釋不清楚的地方太多……故而還是作罷。”
曲辛說到這里,歪頭撓了撓后頸,冷笑道:“呵……冉凌,你還記不記得,白天在那茅草屋里的時候,我曾用恍然大悟的神色對你說過一句‘是你’?”他微頓半秒,“當時你以為我想說‘是你定的計’這句話,所以你還得意洋洋地告訴了我你那‘后手’,但其實……我那句話不是這個意思,而是在指——當時我就已經知道了,臥底就是你。”
冉凌聽到這里,已是面如死灰,但他還強撐著,硬著頭皮應道:“你說了那么多,也無非都是些推測而已,你有什么證據嗎?”
“要證據?很簡單啊。”此時,也該輪到黃東來表演了,“你若不是幽影的人,你身上便不可能有‘赤膿’這種蠱吧?我呢……是知道誘發這種蠱的香該怎么配的,我現在去配上一支,咱們一時半刻便可見分曉。”
這句話,才是決定性的。
所謂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必了……”冉凌,或者說冒充冉凌的這名幽影細作,在聽到這句時,終于是放棄了狡辯,“我認就是了……”他的語氣釋然了,“不錯,我是幽影的人。十年前,我殺了一個無親無故、且和自己相貌相似的錦衣衛,然后冒名頂替;組織稍微使了點銀子,疏通了一下關系,就把我‘調任’到這個沒人認識我的地方來了。”
“哼……”曲辛當即冷哼一聲,用諷刺的語氣道,“這十年來,幽影能在這武昌立住腳跟,經營得順風順水,冉總旗你也是功不可沒啊。”
“我也只是奉命行事。”面臨絕境,冉凌仍是不卑不亢,冷靜地言道,“曲辛,這些年你也一直受蠱所制,你應該能理解我,顧其影還活著的時候,沒有人能違抗他……但現在,他已經死了,而我做的這些,無非是因為我也想重新做人……做個好人。”
說著,他又抱拳拱手,沖著莊力道:“百戶大人……冉凌這些年的所作所為,您和弟兄們有目共睹,冉凌不敢居功,現只求大人讓黃少俠賜我解蠱之藥,救我性命,之后我自當離去,望大人看在這十年的情分上……”
“冉凌。”不料,莊力壓根兒沒有動容,只是冷冷地打斷了他,“不……你不是冉凌,不管你是誰吧……僅是殺死錦衣衛、盜官欺爵這兩條,就是死罪,再多的我就不一一列舉了。
“剛才你自己也說了,你是奉命行事,那么你作為冉凌所做的種種,也無非是你那命令的一部分,是偽裝的需要……
“而我現在,是依法行事,且不說你我之間的情分未必是真的,就算是,我也同樣不會放你走。”
這話,算是被他說死了。
話一般都是說死的,但人……就有很多種死法了。
“呵……好。”那冉凌聽罷了莊力的回應,便也放棄了言語上最后的嘗試,繼而……露出了他的真面目,“行吧,那我殺光你們,再自己慢慢問黃少俠好了。”
話音落,刀吟起。
已顯擁擠的房間中,冉凌踏步而上,一抽刀便先朝那曲辛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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