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再臨。
洪威,也再次來到了那尚未竣工的“西湖雅座”。
和昨夜不同,今晚那工地上是空蕩蕩的,一個打地鋪的工人都沒有了。
洪威明白,這代表自己昨晚的“丟砣”奏效了,對方肯定已做好了準備,在等著他呢。
果不其然,他還未邁進那一樓大堂,就明顯察覺到了黑暗中有人,而且是一大幫子人。
只可惜,人雖多,但從這些人的呼吸聲判斷,他們全都是些普通人罷了,連一個會武功的都沒有。
洪威他自恃武功高強,根本就不懼這種埋伏,所以他依然是大搖大擺地邁步進門,邊走邊笑道:“呵……來的人還真不少啊。”
說話的同時,他已暗運起了內力,隨時準備動手……
然,那些人并沒有像他想象中那樣圍攻上來。
“的確是不少。”下一秒,黑暗中響起了薛推的聲音,“不過……以閣下的武功,想必也不會把這點人放在心上。”
洪威聞言,冷笑:“呵……那你現在打算怎么辦?”
薛推對這問題也是早有準備,他很快回道:“我家少爺的意思是……既然閣下是來求財的,那咱就按道兒上的規矩走。”
啪啪——
說到這兒,薛推便快速拍了兩下手。
聞聲,一名孫府的家丁從薛推的身后走出,將一個兩尺見方的木箱子擺到了大堂正中間的地上,擺完后他就快步退下了。
雖然這一切都是在黑暗中發生的,但以洪威的眼功和耳功,并不難窺探出眼前的情境。
“這箱里,大約有五百兩,皆是在外流通過的碎銀,算是我家少爺為閣下備的一點薄禮,希望您收下后,可以高抬貴手,放我們一馬。”這時,薛推又接著方才的話道,“至于您的名號、相貌等等,我們也不打算打聽,免得惹您不踏實……”言至此處,他略微停頓了一下,再道,“不知這樣處置,閣下可還滿意?”
那還能不滿意嗎?
薛推這話說得可是滴水不漏啊,其應對的方式也很符合“挖點子行”的那一套。
眼下面子也給你了,錢也給你了,而且交易的時候他們也是特意在黑暗中跟你對話,連你的臉都沒看見……這樣你要是還不滿意,那就不是奔著錢來的了。
這洪威呢……說到底,主要還是想訛錢,他跟孫亦諧并沒有什么深仇大恨,置氣也是一時的,犯不著為了這點火氣跟錢過不去。
所以他稍一琢磨,便應道:“嗯……看在你家少爺還算懂事的份兒上,那大爺我也給他個面子唄。”
其實這哪兒是給人面子啊?是給錢面子才對。
此刻,洪威一邊說著,一邊已朝著那箱子走去。
別看他表面上是已經跟對方言和了,但實際上心里的戒備可沒放下——誰知道你這箱子里到底是銀子還是別的什么?萬一是殺人的機關、毒煙、或者毒蛇之類的東西呢?另外,為什么你偏偏把箱子放在這個位置?是不是這底下有什么陷阱?或者天花板上有什么東西一會兒會砸下來?
洪威也不傻,這些他都得防著,所以到箱子跟前這幾步,他走得非常慢;到地兒站定之后,他也是時刻緊繃著神經。
在觀察了幾秒、基本確認了頭頂和腳下都沒有陷阱后,洪威才拔出佩劍,用劍尖撥動了箱上的鎖扣,然后再用劍鋒順著縫兒慢慢把箱蓋給挑開。
這整個過程中,他本人的身體都離箱子保持著一米以上的距離,且隨時準備抽身閃避。
吱——
終于,箱子打開了。
箱中的白銀反射著微弱的月光,將整屋人的視線都吸引了過去。
“哈哈哈哈……”一看里面裝的確實是錢,洪威便笑了,“行,你家少爺挺夠意思的……”說話間,他便重新蓋上了箱蓋,一貓腰就將那箱子拿了起來,夾在了左腋下,“那我就告辭了。”
“不送。”薛推的態度還是很冷靜,沒有讓對方察覺出半分的異樣來。
他話音還未落,那洪威已然夾上了箱子,回身跑了。
裝著五百兩銀子的箱子,大概三十多斤重吧,對習武之人來說這點重量不叫事兒,更不用說洪威這種高手了。
不過他也是做賊心虛,明明沒發現有人追蹤他,他還是在夜色中繞了一段時間,再三確認沒有“尾巴”后,這才溜回了自己下榻的客棧。
回到客房,洪威二話沒說便鎖好了門窗、點上一盞小油燈,立馬又打開箱子,再次確認里面的東西。
他為什么還要二次確認呢?
這也是道兒上的常識——挖火點子挖出的錢,拿回來之后最好立刻再盤一遍,因為這種錢,一般都會“短斤缺兩”,要是不在第一時間算清楚了,分贓時就容易出矛盾。
當然了,洪威是單干,不需要跟人分,不過盤還是要盤的。
畢竟這是敲詐勒索來的錢財,被敲詐方付錢的時候心里肯定不舒服,人家會設法少付一些也很正常:比如眼下,這個裝銀兩的箱子,只要在箱底多墊幾塊木板,或是表面那層銀子的底下混進去一些鉛制的假銀、石子兒什么的,很容易就能蒙混過關。
而作為敲詐的那一方呢,事后就算發現了,只要這個“湊數”的比例別太夸張,通常也都是會接受的。
這些規矩,洪威自然也懂,因此,在二度檢查時,他已有了心理準備,哪怕最后只有六七成銀子是真的,他也認了;因為五百兩的六七成也有三百多呢,那個年頭的窮人家若是有這筆錢……過兩輩子都足夠。
可他沒想到,最后檢查下來,這一箱竟然全是真銀,一點兒假都沒摻……
“嚯!講究啊。”這下,連洪威都不得不感嘆上這么一句了。
能這么給錢的主,確實是少見。
而且給的都是碎銀,這就意味著你不必承擔拿著銀票去柜上取錢的后續風險,也不必擔心這錢上有什么記號,再加上此前的交易全是在黑暗中完成的……看起來這孫家少爺是真的準備把這錢給足了,將此事辦個周到,且并不打算事后去追查敲詐者究竟是誰。
“這么爽快的主……看來這錢對他來說是九牛一毛啊。”洪威隨即又想到,“呵……行,這次就先算了,等哪天你這酒樓開張了我再來,下回就問你要一千兩。”
列位,這就叫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一個人他要是來錢的路子不正、來得太容易了,那其對金錢的概念也會逐漸變得扭曲,繼而使其貪欲也膨脹到一個常人無法理解的程度。
但無論如何吧,至少此時此刻,洪威是相信自己這趟挖火點子成功了的。
他……太天真了。
雖然他的武功是很高,但出來混的時間終究是太短……
或許有人會說,洪威涉足江湖的時間不是和孫亦諧差不多嗎?但您可別忘了,孫亦諧出江湖之前是什么人?洪威出江湖之前又是什么人?
人孫哥在魚市場混的時候,你洪威還在給別人挑大糞呢,現在你想敲詐他?還覺得敲完了自己能全身而退?
那么孫亦諧他到底是在哪里做了手腳呢?
其實還是銀子上。
在大朙,需要用“整銀錠”來付錢的場合無疑是很少的,且銀錠也分很多種,并不是所有銀錠的大小、規格和造型都一樣的,只有官府鑄造的官銀才有統一標準,且這個標準也并非一成不變。
那時大部分在民間流通的銀兩,都是拿各種規格不一的銀錠絞出來的碎銀,或是用碎銀重鑄成的小錠……而這些活兒,全都是普通市井中的銀匠們在做。
而為什么那時的人會有“只有整錠的銀子上才會有記號”這種慣性思維呢?因為有記號的銀錠,那記號都是靠“模子”拓上去的,在鑄銀的時候就已同步完成了,沒有人會先鑄造好一批銀子,然后再一個一個往刻上記號。
整銀尚且如此,何況碎銀呢?
但正所謂……事在人為。
逐一在銀子上刻記號,也并不是不行,只是要花費大量的人力和時間而已。
孫亦諧今夜讓薛推送出去的這箱“碎銀”,就是他在今天白天雇傭了大半個杭州城的銀匠一起趕工才搞定的。
乍看之下,每一塊都是形狀不規則的碎塊,但其實每塊上都留有一處極難被察覺的小記號;這記號一般人根本也看不出來,不過當這銀子重新流通回銀匠們手中時,則一定會被發現……到時候,便可由這銀子的流向來逆向追蹤這錢是在哪里、以及被誰給花出去的。
洪威對此可是一無所知,他本來也想不到碎銀子上會有什么記號,所以他只是檢查了箱子里的銀兩數目,根本沒發現什么別的異常,更想不到孫亦諧會來追查他。
因此,第二天,洪威就退了客房,直奔杭州最豪華的青樓而去;反正是孫家少爺“請客”嘛,五百兩夠他逍遙好一陣兒呢。
而他這一去,便引出那——孫亦諧設局風塵地,紅梅雀命喪雨棲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