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之藻想要的是革新;而崔呈秀想要的就是文化的打擊,他想要從這里邊占便宜,從而找到攻擊人的陣腳。
這兩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和私貨,表面上看起來他們都是在支持黃克纘,其實不過是在借黃克纘的名義來干自己的事情。說白了就是黑鍋由黃克纘來背,好處由他們來拿。
看到這一幕之后,朱由校的心情有一些復雜。
因為這不是自己經常干的事情嗎?
看來這些臣子們學得也挺快的。這倒是讓朱由校有一些不太好的感覺。
朱由校轉頭看了一眼站在不遠處的黃克纘,見他臉色非常的平靜,不知道在想什么,似乎根本什么都沒聽出來。
不過朱由校知道黃克纘不可能聽不出來這些人的話外之音,此時的黃克纘就是在裝傻。166
或許黃克纘心里面也明白,沒有好處,誰會平白無故的支持你?
在這樣的情況下,人家支持你,拿點好處也不過分。
至于說背黑鍋的事情,你的事情最大,那你來背。反正有他們也好,沒他們也罷,你都要背黑鍋,只不過是重量不一樣罷了。
崔呈秀兩個人說完之后,朱由校輕輕的點了點頭說道:“諸位愛卿可還有話要說?”
這個時候,所有人都有一種不妙的感覺。
誰也沒想到事情居然急轉直下,一時之間所有人都不知道說什么了。
當然了,這個時候也不是所有人都傻站著,有人就站了出來。
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督察院左督御史余懋衡。
朝堂上的這些官員看到余懋衡站出來之后,都略微一愣。誰也沒想到余懋衡會在這個時候站出來。
要知道,其實已經很長時間,這個余懋衡一直都是在裝傻。
目前都察院上躥下跳跳得最歡的是崔呈秀,搞得不少人以為崔呈秀會取代余懋衡。
可是朝堂上的大佬卻不這么想,余懋衡這個人是陛下的心腹,哪有那么容易被崔呈秀取代?
余懋衡如此低調,不過是還沒到他該站出來的時候罷了。
如今,在這樣的關鍵時候,余懋衡終于站出來了。
朝堂上所有人的心都是一沉。在他們看來,這可能是陛下要擺明自己的態度了。
事實上,所有人都知道,陛下就是在支持這件事情。因為整件事情從一開始,就是陛下搞起來的。
最早的陳可道到京師來講學,就是給陛下講學,然后才鬧出了理學弟子攻擊陳可道的事情。
在這之后,才有了朝廷關于禁止私下開辦書院和私自講學的辯論。
有了這樣的辯論之后,才會提出來朝廷建立皇家書院,同時重新制定科舉教綱之事。
所以說,整件事情從頭到尾,其實都是陛下在操弄。
只不過陛下一直在幕后,從來都沒站到臺前來罷了。
現在看到余懋衡的樣子,所有人都意識到陛下可能要站到臺前來了。
不少人的臉色都黑了,同時將目光投向站在前面的幾位內閣大學士。在這樣的時候,也只有內閣大學士出面才可以。
不過幾位內閣大學全都閉著眼睛,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或者說是胸有成竹的模樣。
朝堂上的官員們根本就不知道這幾個老家伙在想什么。
余懋衡向前走了一步之后,緩緩的說道:“啟稟陛下,臣以為不必如此。”
“朝堂之上,所有人都知道四書皆為朱子做注,因而才有了興盛,才被納入科舉。是以,臣以為,可添《荀子》位于四書,或可稱為五書,卻沒有必要移除《孟子》。”
“正所謂讀書之人讀書,領悟的是圣賢之道,個人領悟自有不同,所學圣人之道亦有不同,臣以何妨孟子荀子并舉。”
余懋衡的這句話出來之后,不少人都開始咬牙切齒。
看起來余懋衡這是在和稀泥,在讓雙方各退一步。可事實卻并不是這么回事,余懋衡這么干,也有自己的私貨在里面。
首先,余懋衡是把荀子和孟子給并列了。
這就已經是很大的事情了。如果大家能夠接受荀子的學說,何苦把他給弄出孔廟去?
現在大家已經把荀子給弄出孔廟去了,你這么干,不是把他給抬回來了嗎?
最為關鍵的一點,朱子定下的四書五經,你這么一搞就可以往里添了?
今天添了一個《荀子》,明天是不是還要添一個別的東西進去?
這可就是沒完沒了了。說白了還是在挖理學的根。
雖然余懋衡表面上說的大義凜然,卻依舊下狠,而且穩準狠!78
同時余懋衡更讓這些官員們意識到了危險。
前面的,無論是崔呈秀還是李之藻,立場都十分的鮮明,所以他們反對起來也就是徹徹底底的反對。
可是這個余懋衡站出來,直接搞出這么一條孟子荀子并列,這就給出了妥協的可能。
很多人就會覺得,如果不能夠反對到底,那適當的妥協一下也沒有什么。
這其實就是在分化和拉攏理學內部的一批不堅定人士,讓理學內部沒有辦法抱成一團。
其用心何其歹毒!手段何其陰損!
不少人再看向余懋衡的目光,就多了幾分殺意。
更多的人則是在想,這是否是陛下的意思?
甚至有的人心里邊已經有了想法,如果說這是陛下的意思,那么事不可為,不妨退一步?
說完那一番話之后,余懋衡就退了回去。
他臉上沒有什么表情,給人的感覺就是我的事情辦完了,我的話也說完了,剩下的你們隨意吧。
這個態度就更讓人恨得牙癢癢了,這就等于放完火就跑。你是刺激了,可是其他人呢?
朱由校看了一眼余懋衡,心中嘆了一口氣。
怎么自己用的臣子都是這種老陰逼?
難道這也是上有所好,下有所效?
你說你們學些什么不好?非學這個?
真是太讓朕失望了。
“陛下,臣覺得余大人所言不妥。”有一個人突然站了出來。
他大聲的說了這么一句話,讓所有人把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因為沒有人想到他居然會這么敢說。
原因也非常的簡單,所有人都知道余懋衡是陛下的人,那么余懋衡所說的很可能就是陛下的意思。
你如此站出來反對,就等于是在反對陛下;倒不是說你不能反對,可也不能說得這么直接吧?
所有人轉頭看過去才發現,站出來的人居然是禮部侍郎趙秉忠。
這個人大家倒也不陌生,甚至連朱由校對他都不陌生。
因為趙秉忠的資歷比較老,他是萬歷26年的進士,而且高中狀元,但是因為秉性剛直,直接就被削職還鄉了。
朱由校知道趙秉忠,還不是因為在這個時代,而是因為在后世。
朱由校曾經看到過一份國家一級文物,那是一份科學考試的原卷,而且是科舉狀元殿試的原卷。
那一篇殿試的題目,朱由校到現在都記得,問的是帝王之政和帝王之心。
意思很簡單,那就是帝王該有怎樣的心思和怎樣的政策。
在那一次的殿試之中,趙秉忠高中狀元,他的那份卷子一直保存到了后世。具體是怎么流傳下去的,沒有人知道,但那是唯一一份僅存的狀元試卷,所以被列為了國家一級文物。
朱由校看到這份試卷之后,還特地去了解這個試卷的作者,也就是趙秉忠。
然后朱由校就發現了一些有意思的東西,或者說這么一個有意思的人。
在趙秉忠的那份試卷里面,他寫了一些很有意思的東西,比如他認為治國首要就是要定立綱紀,要頒布法規法令,而且要把法規法令放到各種文件之首,張掛到各級官府大門口和室內最顯眼的地方,下發到全國。
這些法令法規讓全國的百姓不但要熟悉,而且還要自覺的遵守,讓全國上下做到有法可依;人們的目標明確,視聽不亂;要振奮懶惰之人,激勵精明能干之人。
可以說在趙秉忠年輕的時候,就是一個法治治國的堅定支持者。
趙秉忠極度推崇考成法,認為貪官污吏就需要嚴懲;全國窮苦百姓,十室九空,窮困百姓投告無門,就是因為社會上貪官污吏橫行。所以必須加重對貪官污吏的處罰,同時要罰得他們傾家蕩產。
所以朱由校對趙秉忠這個人的印象非常深刻。
在朱由校來到大明之后,他就一直在關注趙秉忠這個人,只不過此人一直沒有什么作為,老老實實的待在禮部,根本就不參與黨爭。
一貫是你們鬧騰你們的,我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就行了。
但是這一次,顯然趙秉忠坐不住了。因為他看到了自己理想能夠得到踐行的希望。
用荀子代替孟子,那么就是依法治國的開始。所以趙秉忠才直接沖殺了出來。
原本崔呈秀他們剛剛說的很好,趙秉忠也沒想出來。可是余懋衡的話讓他坐不住了。
“趙愛卿有何話說?”朱由校看著趙秉忠,笑著問道。
“啟稟陛下,所謂天無二日,國無二主。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所謂者無非是政心合一。如果不能夠做到這一點,那么就是禍亂天下之源、朝廷之上黨同伐異之始。是以,臣以為應只尊其一。”
朱由校點了點頭,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隨后沉吟了半晌才說道:“那愛卿以為尊何人?”
“回陛下,臣以為當尊荀子。”
趙秉忠面無表情的說道:“臣相信天下有人人君子,可終究有教化不到的地方,是以應禮法并舉。”
“禮乃為人之本,但不是所有人都會遵守,所以臣以為禮乃人之上限,人人都應該去學,人人都可以爭取成為圣人的途徑,那就是學禮。這也是教化的目的。”
“可是有的人沒有辦法教化,那么就應該用律法去限制、去懲罰。所以臣以為禮乃是人之上限,應該廣宣揚,使人人明禮。”
“而法則為人之下限,如果有人不遵守,那么就要用律法去懲處他。所以臣以為當禮法并舉,荀子之說正合適,甚至可為大明國策。”
聽著趙秉忠的話,朱由校差一點就想問問他,你是不是穿越過來的?
法律是人的下限,這句話在后世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同時也是這么遵守的。
另外還有一個非常著名的觀點,那就是法無禁止即可為。
這是對于普通的百姓來說,只要法律沒有明文規定不允許你做的,你就可以去做。
而對于政府的官員來說,法無禁止,即不可為;沒有法律規定的,就不可以去管。
雖然和趙秉忠說的不一樣,但意思卻總是如此。
朱由校再看向趙秉忠的時候,眼中全部都是贊賞的神色。
你早就應該站出來,你知不知道?
如果你早站出來,我早就用你了,說不定現在你就入內閣了。
比起黃克纘那個半路出家的人物,趙秉忠實在太合適刑部尚書這個位置。
如果趙秉忠早站出來,那就沒有黃克纘什么事了。
朱由校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說道:“愛卿們的想法,朕已經知道了。”
聽到朱由校這么說,不少人的心里面咯噔一下。
不是啊,我們還沒說話呢!
我們反對呀!
他們就想往前站出來,想要表達自己的意見。
可是朱由校根本沒搭理他們,直接轉頭看向四位內閣大學士說道:“幾位閣老有何看法?”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就轉移到了內閣大學士的身上,想看看他們怎么說。
這個時候你就不好再出去搶話了,畢竟是陛下問的,而且問的也是幾位內閣大學士。你這個時候站出去講話,只能是讓人覺得你不合規矩。
黃克纘自然不用站出來,因為這本身就是他提出來的,沒什么好說的。
那么就該輪到孫承宗了,因為在剩下的三位內閣大學士里面,他的地位最低。
孫承宗向前走了一步,緩緩的說道:“陛下,臣贊成。”
說完這句話之后,孫承宗就轉身退了回去。
然后就沒有然后了,就是我表完態了,其他的事情我不想說。
接下來自然就輪到內閣次輔徐光啟了。徐光啟向前走了一步,在眾人期待的目光中,說道:“啟稟陛下,臣也贊同。”
這兩個人開口之后,可以說是一片嘩然。
怎么會這樣呢?
他們居然全部都贊成?
從上朝開始之后,朝堂上就沒有出現反對的聲音,所有人都是全部贊同,唯一不贊同的就只有余懋衡。
但人家也不是徹底反對,只是說要把孟子和荀子一起送上去。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韓爌的身上,雖然心里面還抱著一點點期望,只是大家都知道,恐怕是沒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