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種人,放在先秦時是要拉出城門外車裂示眾的。”
小宋站在城墻上,眺望著方才出殯的隊伍,而那棺槨里裝著的不是別人,正是以一己之力將小宋扳倒的龐老太師,老頭三日前病情急轉直下,然后就在今日凌晨撒手人寰了。
為此趙性還特意為這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師定了陵寢,以表彰這位從始至終對大宋、對天家忠心耿耿的老頭子,趙性追贈老太師為尚書令,追封康平郡王,賜謚忠勇,受享陵賜紫金山皇陵側同。
別看只是一個側同,這個的意義可是非凡,也就是說老太師將來在歷代皇帝祭祖時也是要一通吃香火的,這對于一個老臣來說無異于榮獲天恩,那可是無數人想都想不來的皇恩浩蕩。
但即便是如此,人死了便也是死了,人死則如燈滅,萬事閉眼休。那個能夠帶著棺槨上朝的老太師,從今日開始正兒八經的被寫入了宋史之中,再無可能出現。
小宋看著那連綿的送葬隊伍,心中不由得的感嘆了一聲,他其實并不怨恨這個老頭,更沒有去打擊報復什么的,畢竟老頭有沒有錯?當然沒有錯,難道還指望一個苦修儒學耄耋之年的老頭去嘗試接納來自于一千年后的新觀念和新事物嗎?
況且一朝之上,不管是迂腐也好、是頑固也罷,能有一兩個這種敢用命去死柬君王的人,這都是值得讓人肅然起敬的。讓他宋北云去,他敢么?他敢個屁。既然他不敢,那就沒資格去調侃敢的人,否則就是停留在勇士尸體上的蒼蠅,反倒讓自己看上去不那么體面。
況且如今他給整個大宋帶來的拜金主義和消費主義狂潮之下,以后再想出這樣的勇士只怕是會越來越難。
但還能怎么辦呢,一個銅板還有兩個面,天底下任何事情都是有兩面性的,單純的評論好壞其實沒有意義,只能在不斷的權衡取舍和探索之下選擇收益最大的那個選項。
成年人的世界才沒有全部都要的說法呢,只有小孩子才有資格去叫喊著什么都是我的。
所以今日當勇士離開世界時,小宋便以局外人的身份隔著很遠送上一程吧,就把這當成是新世界和舊格局的分水嶺好了,從今往后這大宋便再也沒有這樣的人了,就當是一種紀念。
“宋大人言重了,自宋大人推行新制以來,大宋氣相為之一新,百姓安居樂業、官吏克己執行,這朗朗乾坤之下卻是煥發生機了。”
身邊的人名為沈從,跟小宋知道的文學大師沈從文只差了一個字,這人是報社的主編,算得上是御用文人了,能耐倒是也有幾分能耐,缺點就是溜須拍馬的手段厲害的很,常常不動聲色便是一口舔了上去。
就像剛才那句話一般,沒說什么大人高見、大人英明卻是舔得深入骨髓。
小宋沒有回答,他只是雙手伏在城墻上看著送殯的隊伍,遠遠的靜靜的,沒有鬼哭神嚎也沒有敲鑼打鼓,就是那么安靜從容。
“去吧,寫篇悼詞。”小宋笑了起來:“為真的勇士送上最后一次真摯的祝福。”
“小人明白,宋大人到底還是胸懷寬廣。”
小宋笑了笑,轉身離開下了城頭,再也沒回頭看上一眼。
朝堂上今日的氣氛也不是很好,趙性宣布休朝三日,既是沉痛悼念太師之死也是讓百官好好整理一下趙相手中的工作方便交接。
而這三日他也并未閑著,而是打算前往祖廟齋戒沐浴,原因其實很簡單,那就是這些日子朝堂上的風水可能出了問題,接連兩位重臣出了狀況,他這個當皇帝的難辭其咎。
也許正如小宋所預料的那樣,新時代可能就在某個節點之上陡然而至,破后而立者皆是如此,如今保守派的領袖駕鶴西去,激進派的領袖疾病纏身。朝堂上只留下了一群既算不上守舊也算不得激進的中間派。
正常情況下,黨派的斗爭會進入白熱化階段,并迫使皇帝開始站隊。但現在趙性以巧破力,他直接躲了起來,而沒有了皇帝的斗爭其實都是索然無味,再加上皇城司在后頭虎視眈眈,原本殘酷無比的政治斗爭卻是肉眼可見的溫和了下來。
其實在小宋來這個時代之前,他總是聽聞所謂的朝堂斗爭,也看過不少和電視劇,但始終不得而解。但當他來到這里之后,經過了、看過了之后,他才徹底明白所謂的政治斗爭到底是些什么。
首先斗爭即是需要一個敵人,而政治斗爭則同樣是人與人的斗爭,那便是有不同想法的兩方人或者更多在視對方為仇寇,那么政治斗爭的資本說白了還是人,人事既政治。
在人的基礎之上,最常見的政治斗爭手段其實就是政治罷工,之后還有諸如相互之間的弱點攻擊、抗議、爭論等等,但在這個皇權社會中,政治斗爭的雙方其實絕大部分時間都在尋求一個要為我做主的“主”,這個主是誰?自然就是皇帝。
所以說這個時代的斗爭在絕大部分時候都是以消極、怠慢和脫鉤等形式在互相給對方挖坑,相比較資本革命之后的政治斗爭顯得要幼稚上許多,因為不允許出現武裝斗爭嘛,思想斗爭這種事說白了只是皇帝一句話的事。
這就是為什么自古以來帝王學里都要十分努力的把朝堂分成兩派甚至多派的原因,因為只有在互相平衡之后,皇帝才能成為那個你要為我做主的“主”。
而真正當手底下的人都成為一個整體時,意見統一自然也就不再需要皇帝進行仲裁,這時皇權就會出現史詩級削弱,最后甚至會出現權力革命的情況。
這也就是為什么歷來改革都很少有成功的道理,因為改革嘛……首先就是在革皇帝的命,改革之后出現的第一個最顯著的特征就是大家同心同德,心往一處想、力往一處發。
那這時還要皇帝干什么?
所以真正意義上,限制社會變革最大的阻力就是皇權至上的觀念。
當然,這是小宋的觀點,他不接受反駁因為這個時代也沒啥人能過來反駁他,對的也好錯的也罷,他就這么想了。
如今趙性可能也明白了這個道理,所以他對朝堂下的派別還是非常寬容的,任由他們斗爭去。
但這個時候……兩派的大佬都去了,老丁是治學派,他其實并不怎么參與政治斗爭。那么現在朝堂上最需要的是什么?
是敵人,是大家共有的敵人,是奸臣是佞臣是清君側要被清的那個側。
小宋不想當這個人,那么有沒有合適的人呢?
當然是有,干兒子就是那個不錯的選擇,他的名聲足夠了,老太師的長子。能力也不算差,腦子靈活而且經驗豐富還會來事。由這個人出面將老太師的朋黨重新整合起來,給他放權,讓他來充當這個敵人。
龐籍這個人是個不肯吃虧的人,他要是在朝堂上被晏殊那幫人擠兌,他一定會想法子折騰回去,兩邊的戰火很快就會重新被點燃。
也許只要幾個月,這場斷首風波就會平息下去,新的派別又會建立起來,在“主”的裁斷下,朝堂又會重新進入平穩階段。
至于會不會多出幾個權臣,小宋不在乎,他超然物外。只要皇帝思想不出問題,他就是絕對安全的存在,如果皇帝思想出了問題,他就攜家帶口去遼國投奔阿奴,大不了就窩囊一點對吧,跟阿奴低個頭伺候她伺候的好一點,再有事沒事送點小禮物哄哄她,隔三差五放個煙花什么的,事情也不是沒有回旋的余地。女孩子嘛,只要順毛捋沒有什么擺不平的。
那消極怠工會不會影響到小宋未來的布局?
答案是不能,皇城司今年四月就要拆分重組,成為獨立于刑部、大理寺之外的第三家執法機構,在權力進行重組之后,皇城司會一分為三,其中一個部分就是專門是對官員進行考核的,年終評分高于六十,繼續當官。年終評分低于三十,進大理寺。如果年終評分高于九十保持三年則直接晉級,但如果高于三十低于六十連續三年,就直接辭退回家種地。
KPI當然得考核起來,在這種制度之下,誰還在乎黨派之爭呢,黨派可以架空皇權,那皇權為什么不能架空黨派呢。而且這個規矩合情合理,符合大義,沒人能挑理。
當然,皇城司有沒有人監管?當然也是有的,首先司命司會暗中考核皇城司,如果發現徇私舞弊當場格殺。接著御史臺在明面上對皇城司進行考核,如果發現評判不公的情況,可以進入御史臺復核,復核結果出入太大則追究皇城司責任。
這一套制度一環扣一環,就連老丁看了都說妙……
小宋雖然砸過御史臺,但他也從來沒否認過御史臺的重要性。反正他就記住了一句話,權力是老虎,放出來就是要吃人的,所以老虎一定是要被關在籠子里。
而他要做的事就是從皇權這只大老虎開始,一路往下,全給裝籠子里去。至于他自己,他可沒有一丁點權力,他只不過是那個扯虎皮拉大旗的人,一切都不過是虛妄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