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便是一年,趙性上次來到走,已是一年前的事了。
好像人到了一定的歲數,日子就過得快了起來,在京城是不覺著,晃晃悠悠便是一日終了,但再臨海州港時,卻是能覺出那時光荏苒。
去年此時,這港口處處塵瀟,夯地之聲徹夜不絕,但今年此時,眼看著便是一座新城拔地而起。
“日子過的真快啊。”
趙性感嘆一聲,舉起手指向遠方:“那是個什么地方?”
“那是燈塔。”
“走!帶我去瞧瞧。”
回頭看了一眼晏殊和紫式部,看到他們的樣子想來也是想要去看上一看的,那既然如此,去看看便去看看罷。
一行人來到燈塔之下,抬眼望去卻是皆為驚嘆,在遠方時只覺得這地方鶴立雞群,卻是未曾想它如此高、如此大,就如那傳說中的定海神針一般,直直戳穿了大海的雄渾。
繞著燈塔走上去,走了足足有十多分鐘才算來到了燈塔的頂端,紫式部靠在墻壁上滿臉蒼白的不敢往下看,而趙性則迎著猛烈的海風張開了手,暢快的叫出了猿猴之聲。
“舒坦!直感這天地之遼闊,什么這個江那個河,都不如這泱泱大海。”
晏殊站在那卻沒有看海,而是背著身看著下頭的海州港,不……它現在叫連云港,大宋的第一港。
原本只是小小一片的港口區,現在已經一直在往外延伸,延伸到了山的那頭,甚至看不見了邊界。
而這地方之風貌與其他地方比起來,仿佛就是從另外一個沒人設想過的世界中而來的城市。
“我在這里閑來無事,就琢磨那些書生寫的小說。”走到晏殊身邊搭在他的肩膀上:“就發現其中有個問題,而這個問題一定會是未來制約思想的東西。”
“你就是看閑書吧,不過你倒是說說,你想到了什么。”
扶著欄桿眺望腳下的連云港:“你覺得未來會更好還是過去更好。”
“自然是未來。”
“是的,我也覺得。”笑了起來:“未來之中藏著我們都沒有想到過的故事。”
“你要說什么呢?”
沉默片刻:“我們還是沒有給百姓信心,需要一場前所未有的戰爭,一場我們贏得徹底的戰爭。”
“怎么說?你這個口口聲聲要和平的家伙,居然會說出這般話。”
“你看過那些閑書吧,里頭有許多類型,但他們都有個共識一般。神話里,法寶是萬年前的好。趣聞里,官員是前唐時的好。傳記里,各行各業的大家都是先賢好。就連他娘的胡編亂造的雜記里頭都在說著以前有多么先進,只是失傳了。”
晏殊笑了起來:“連這個你也要計較?你可太好斗了。”
“再笑,你仔細琢磨一番為何會這樣,你還能笑得出來?”拍了拍欄桿:“的確,懷念過去人之常情,但美好一定是在將來的,如果沒有看向前的眼睛,這個民族就會失去想象力,失去想象力是很可怕的事情。這是思想上的東西,需要你們這些人去引導的。”
“什么叫我們這些人……”
“就是整天琢磨人的人唄。”嘆了口氣:“天底下沒有任何事情是一步登天的,現在所有的技術都是基于無數人在現有規律上摸索出來的,就如鑄造技術來說,現在的鑄造技術已經可以打造規格完全一樣的魚鱗鐵甲了,但魚鱗甲卻已經擋不住火槍的沖擊了,它被淘汰了。難道你能說三十年前的鑄甲技術比現在更好?這些東西都需要你們去引導,你們要把這些事情一點點的灌輸給百姓。”
“哦……這么說的確如此。”晏殊輕笑一聲:“現在市井中的風氣的確不好,我也有所耳聞,許多人居然在懷念那個吃不飽飯的時代。”
這時趙性湊了上來:“聊啥呢?”
“聊猴子。”沒好氣的說道。
倒是晏殊把事情原本的都告訴給了趙性聽來,趙性聽完卻是哈哈一笑:“朕問你們,二十年前你們是個躺在家中混吃等死,混著混著便能當官的人。而二十年后的今天,你們得跟那些你們看不起的臟東西同場競技,還不一定競得過,你們會不會懷念以前?”
側過頭看向趙性:“嘿,你這么說倒是開拓了我的思路。”
“朕可看過太多這樣的人了,整日在爺那里訴苦,說現在這里不好那里不好,說白了只是對他們不好罷了。說一千道一萬,他們撈不著現成的沒滿了唄”趙性用食指和拇指捏起了一條縫:“這些人摞在一起,只有這么多。也不知道你們在擔憂什么。”
聽到趙性這么說,突然就有茅塞頓開的感覺,不過心中倒也還是有疑惑:“可是他們卻能影響很大一批人。”
“都是些閑人,只有閑人才會湊在一起琢磨這些。”趙性一甩袖子:“一群沒什么卵子用又不甘心的閑人,百姓到底喜歡什么朕能不知道?”
“百姓喜歡什么?”
“喜歡錢啊!”趙性哈哈一笑:“正經人誰有功夫去跟那幫人攪合在一起,你是不知道現在考試有多難,賺錢有多累。人家是鮮花招蜂引蝶,他們就是一個牛屎堆堆,引來蒼蠅嗡嗡叫。”
抱著胳膊:“但是他們卻還是能影響不少人。”
“影響唄。”趙性摸著下巴說道:“這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用不著朕教你啊,再干凈的地方你也得有個糞坑不是。就用他們幫朕篩掉那一部分廢物唄。”
“你怎么篩?”
這時晏殊卻是哈哈直樂:“其實金陵這些年考試也在不斷改革,只是你不在所以不清楚。現在不管文理兩科都要考資論題了,就是以前的策論項。但凡是開口閉口效仿古人、先賢的,雖然一刀切是有些殘酷,但大部分這樣的人是沒有什么才華的。這直接資論就零分,除了它其他科目門門滿分,否則必死無疑。”
“咿……你們這幫龜孫。”
笑著長出一口氣,現在看來自己的擔心是多余了,不過他倒是不尷尬,因為他知道自己掀起的思潮終究是已經開出了花來。
一想到自己不用再操心那么多事情之后,終究是松了一口氣下來。
晏殊繼續說道:“現在沒有背景的官員已經達到了四成,而且隨著老一代逐漸退下來,他們的比例還在增加,有些事情你已經用不著操心了。”
“也就是說,現在我的想法和念頭已經不是最新的咯?”
“還是很新,但已經趕不上潮頭了。”趙性在旁笑著說道:“你說過的,江山代有才人出,一個改不了天也換不了地。”
表情很欣慰,笑著眺望向遠方:“是好事。”
三人也都沒有說話,因為雖然代表的時代沒有過去,但卻也不再總是依靠著來對時代進行占卜了,現在有越來越多的人正兒八經的登上了舞臺,在那上頭翩翩起舞。
“你學生們現在在金陵城弄了一個學社,專門研究社會弊端,很多時候他們因為資訊比你新,所以得到的結果跟你相差無幾。”晏殊說道:“你方才提的問題已經解決半年了。”
“那你還裝不知道?狗東西。”
“這不是怕你失落么。”
“這有什么好失落的呀,這是高興的事,頂高興的事。”用力拍起了欄桿:“有一百萬個,現在航母都下水了!”
趙性大笑說道:“你也不看看你自己什么德行,要有一百萬個你,國家早亂了個透。”
懶得跟他爭,只是繼續問道:“剛才我看趙相也被你們帶來了,他那個身體狀況,你們也真行。”
晏殊抿了抿嘴,醞釀了很久才開口道:“其實……岳丈他可能日子不多了。”
一愣:“怎么說?”
晏殊把趙相的情況說了一番,幾年前離開金陵時,趙相的思維還很清晰,生活大部分也都能自理,而如今……他已經糊涂了,已經認不得很多人記不得很多事了,而且如今身邊也離不開個人照顧,吃喝拉撒都已是不能自理。
沉默片刻,眼神和表情慢慢沉了下來,輕聲說道:“他是在等我給他一個交代。”
“什么交代?”晏殊好奇的問道。
“大宋兩代縫補匠之間的秘密。”
“你可是真的看得起自己哦。”趙性插嘴道:“還縫補匠,大宋是有多爛得讓你們縫補。”
沒說話,晏殊也沒說話,趙性后頭自己都說不下去了,他的自嘲的一笑:“多謝了。”
燈塔上的風很大,遠處一艘巨大的貨船緩緩入港,帶來了遠方的貨物和水手們的歡呼,看了一會兒,輕聲道:“下去吧。”
第二天一早,便登門找到了晏殊,他查看了一下趙相的情況。
怎么說呢,真正的油盡燈枯,跟妙言那種身體不好完全不是一個概念,趙相是真正意義上的生命走到了盡頭,生老病死無力回天。
“我來吧。”
從晏殊手中接過輪椅:“我帶趙相出去轉轉。”
推著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他的枯瘦讓人根本看不出他就是曾經苦苦拉扯四分五裂的大宋不讓它分崩離析的一代宰相。
問他想不想吃東西,他永遠都是搖頭,即便是喝水也只是喝一點點。
走在連云港的街頭,突然清了清嗓子:“趙相,屬下給您匯報工作來了。”
趙相身子頓了頓,但卻沒有很大的動作,指著不遠處的一個巨大的建筑說道:“那邊便是剛落成沒多久的鋼鐵廠,這是大宋至今為止規模最大的鋼廠,光這一個鋼廠年產量便是五年前鋼鐵產量的五倍有余。”
也不知趙相聽沒聽進去,但依稀他是點了點頭的,繼續推著他在這縱橫交錯的道路上走著:“前方是這造紙廠和水泥廠。水泥您知道吧,就是替代石轉的東西,有了它呀,大宋就能蓋更高的樓,更結實的城市。”
說著,將周圍的建筑指給了趙相看,看到那些他一輩子都沒見過的巨大建筑,趙相的眼睛里似乎有光。
“趙相,前方就是食堂了,每日港口近十萬人都會在幾個這樣的食堂里吃飯。我推您進去看看。”
推著趙相進了食堂,來到一籠熱氣騰騰的包子面前,趙相居然伸手指了指,連忙取來一個放在了他面前,但趙相卻執拗著要自己用手去拿。
“是白面的,里頭是白菜和肉。”蹲在趙相面前將包子掰開:“您看。”
趙相盯著包子看了一陣,顫顫巍巍的伸出手,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拿起手中的半個包子,吃力的喂到自己嘴邊。
看到他的樣子,長嘆一聲,站起身不忍看向他。
只能看他艱難的咬了一口后,還死死的把剩下的半個握在手中,也不顧手上都是油水。
“趙相,我不知怎么描述盛世的模樣,但我知您的心中是有您的標準的。”
繼續推著他往前走,走過一片小公園時,里頭有不少早起的人在里頭閑逛,還有些小商販兜售著物品,趙相看了許久。
最后,帶他來到了造船廠之中,巨大的大宋旗艦二號艦已經在最后總裝階段,外頭用黃銅包裹的粗壯龍骨和一塊塊在閃爍著金屬光澤的零件和這艘巨艦搭配起來無比協調。
趙相看這艘船足足看了半個時辰,然后側過頭看向身邊的,舉起手指了一下。
“馬上給您安排!”
很快,一艘訓練艦被從船塢中開了出來,這艘艦雖然不如旗艦,但也是六千五百噸級的風帆戰列艦,一般情況是作為替補旗艦和戰列艦的技術驗證使用的,等閑不會開出來。
但今天卻在的一聲令下之后,這艘替補旗艦帶領著第二支到千帆艦隊列隊在了港口之中。
“大宋第二艦隊,列艦完畢,等待檢閱!”
蹲在趙相的身邊:“相國大人,請檢閱。”
說完,他起身:“迎相國大人上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