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三章開竅
閻行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重重地吐出一口濁氣,事情終于辦完了。他是飛熊驃騎的軍司馬,七十三份陣亡通知書中的大部分都是他親自帶人上門一一通知的。之所以是大部分,是因為其中有十一人父母已亡,也沒有親屬,被葬在了西邊賀蘭山中的臺地上。
那么多的陣亡通知書捏在手中,并不會比騎槍更重,但是卻讓他心里沉甸甸的。戰死的那些人里面,有很多都是他認識的,甚至有些關系還不錯。現在那些人都化作了一捧骨灰,而他還能活蹦亂跳,不單因為他的武藝更好,更重要的是他的運氣更好。
在隨著同袍一起密集沖鋒的時候,生死就只在一剎那之間。戰馬的速度慢上一分,騎槍的落點差上那么一點,死的可能就不是敵人,而是自己了。好幾次熟睡的時候,他還會夢到被敵人的騎槍所刺穿,然后驚醒過來。
他對身后同樣疲憊的幾名飛熊驃騎道:“你們先回牙城,我向將軍請過假了,要回去住上三天。”
一名飛熊驃騎笑道:“都回到銀川好幾天了,軍司馬又不像我們,也該回去看看了,家中的嬌妻美妾還在等著呢。”
其他人聽了,都是大笑起來。
閻行沒好氣地道:“你們拿那么多軍餉,想成家還不容易?我有好幾個妹妹,到時候安排你們見見?”
“也不是不行啊!”
說了一陣,他們已經騎馬來到了閻行家門口。幾名飛熊驃騎也不再開玩笑,在馬背上拱了拱手,齊聲道:“告辭!”
閻行面色一肅,同樣拱手回禮,道:“保重!”
望著馬蹄遠去,他不禁有些傷感起來。一年多的時間同吃同住,一起在戰場上冒著敵人的箭矢沖鋒的經歷,已經讓他們之間建立起了深厚的情誼。閻行收回目光,正待推門,就見到一個清秀的女孩子推開大門,對著他微笑道:“回來啦!”
閻行立刻將同袍們忘到了腦后,不由自主地咧開嘴笑了起來,“恩,回來了。”
“看你滿頭都是汗,先去洗個澡,然后去隔壁拜見叔父。”
閻行像是傻瓜一樣被自家娘子拉進了院子里面,然后先是踩在了云端上面,到底在做什么都不知道了。等到他清醒過來的時候,人已經在木桶里面泡得通紅。他感覺胸口上有些癢,睜開眼來,就見到一只纖纖玉手正在胸口的傷疤上輕輕撫弄。
他伸手捉住了那只手掌,問道:“我睡了多久了?”
女孩子的眼睛有些發紅,她輕聲道:“也沒多久,還不到半個時辰。”
閻行有些心疼地道:“你哭什么苦?是給你帶回來的首飾不喜歡么?”
“不是,”女孩子擦了擦眼睛,從他手里掙脫出來,摸著胸膛上的傷口,問道:“你這里還疼不疼?”
閻行笑道:“你說這個啊,嗨,其實沒事。我當時穿著鐵甲呢,里面還有一件鎖子甲、敵人的長矛刺穿了鐵甲,又從鎖子甲的縫隙里面穿了過來,這才傷著了我。不過那廝也沒落到好處,我用長槍刺穿了他的脖子。”
他大笑道:“當時他一定很不甘心,明明是他先刺中了我的,卻被我身上的甲胄擋住了。”
女孩子的眼睛又開始變紅,“那你以后能不能不要出去打仗了?聽說父親被張橫抓去了,要是你再有什么事情,你讓我怎么辦?”
“恩?”閻行臉上的笑容頓時凝固了,面色變得有些難看起來,“誰告訴你的?”
女孩子昂首,露出了修長潔白的脖頸,“還用別人對我說么?城里面到處都在傳......”
“傳什么?”
“城里面都在傳是叔父為陳使君定下了計策,這才抓住.........”
“住口!”
閻行猛然從木桶里面站了起來,水花濺射,將邊上女孩子的衣衫打濕。他的面上變得更加難看了,有壓抑不住的憤怒從他的雙目中迸射了出來,“國家大事,也是你我可以置喙的么?”
女孩子毫無畏懼地跟他對視,眼中有著淚水流下,“我不管什么國家大事,那是我父親,他現在被抓了,不管怎么樣,我都不能坐視不管!”
淚水滴落在地上,“要是你被抓了,我也一樣會這樣去對父親說話!”
“你......”,閻行伸手指著自家娘子,想要說些什么,卻最終還是什么都沒說出來,他跨出了木桶,用力地“哼”了一聲,然后抓起毛巾就向外走。
女孩子在后面叫道:“你要去哪里?”
閻行腳下頓了一下,沒好氣道:“去找叔父,看能不能把岳父救出來!”
女孩子這才破涕為笑,在后面大聲道:“我在家等你!”
閻行急匆匆地趕到了隔壁閻忠的家里,他是閻忠的侄子,更是閻忠各種意義上的繼承人,出入府上是不要通報的。到了書房的時候,閻行聽了一會,先將身上收拾利索,這才敲了敲門,在外面道:“叔父安好,侄兒閻行求見。”
閻忠放下竹簡,從案幾后面抬起頭來,大笑道:“剛才就聽到你的腳步聲了,還站在外面干什么?快點進來。”
北地和朔方五原等地已經開始流行起更為舒適的胡椅胡桌,但是閻忠已經習慣了案幾蒲團,所以家中雖然什么都有,但是他自己的書房里面還是按照過往的習慣在布置。
閻行走了進去,道:“叔父!”
閻忠隨意地箕坐在蒲團上,上下打量了一番閻行,然后笑著道:“不錯,出去打了一仗,沉穩了許多,看著大有長進!這次出去,最大的感悟是什么?”
閻行在蒲團上跪坐下來,想了一會,回答道:“最大的感悟是:打仗真的是很可怕的事情。”
閻忠道:“哦,你怎么會這么想?”
閻行腦海中立刻回想起了當日策馬沖鋒時候的場景,耳邊仿佛又響起了戰馬嘶鳴和鋼鐵碰撞的聲響,他的聲音不緩不慢,“從銀川出發的時候還有五千人,回來的時候就只剩下了四千。光飛熊驃騎就戰死了七十三人,傷者倍之。前往陳倉的時候,道路兩旁的村莊都化作了廢墟,尸體倒在路邊,變成了白骨,卻沒有人去收拾。叔父,打仗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閻忠沉吟了一會,問道:“那你是不想在軍中繼續做下去了?”
“不,”閻行斷然道:“侄兒并不是這個意思。”
閻忠笑了起來,道:“那你是什么意思呢?”
“侄兒的意思是,西涼諸侯各擁強軍,我們也要擴充軍隊才行。現在主公手上就只有陷陣營和飛熊驃騎兩只常備軍,總共不過兩千多人,這太危險了!今年府中的重心都在發展生產上,賀蘭山下的鋼鐵大多打造了農具,這當然不能說不對。可是從明年開始,也該要將鋼鐵用在軍備上才行!”
“你不是說打仗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嗎?”
“的確是很可怕的事情,無數的錢糧,堆積如山的物資,還有成千上萬士兵的生命,都在短短幾天的之間內化作烏有,而沒有任何的東西留下。”閻行道:“但正因為是這樣,所以才要加強軍備。與其讓敵人打過來,不如我們打過去!”
閻忠伸手捋了捋胡子,嘿然道:“還真是長進了。行,你就按這個意思,寫一篇奏章,上交到侍中令.......不,還是送到兵部尚書楊秋那里去。我現在還管著尚書省,可直接將你的奏章送到君侯的面前。”
閻行問道:“叔父以為侄兒說的有道理?”
“哼,勾踐對付夫差,才需要十年生聚,十年教育。以君侯之神武,以某家之謀略,對付韓遂宋建之流,哪里需要那么長的時間?一年休養生息,一年訓練將士,也就足夠了!”閻忠伸出右手食指,在身前豎起,然后按了下去,他冷笑道:“等到明年,就把他們都碾成齏粉!”
閻行心中一跳,隨即變得火熱起來,但是又想到了之前的事情,沉吟了片刻后,問道:“韓遂是非死不可嗎?”
“怎么?”閻忠似笑非笑地道:“莫非是舍不得家中的小娘子?”
閻行沉默了一會,道:“畢竟是父女,關心一下,也是應該的。身為女婿,為岳父求情,也是應該的。”
閻忠哼了一聲,道:“我早就跟你說過,韓遂和君侯之間必有一戰,以韓遂的為人,碰上君侯的決心,他們之間定然要有一個死了才能算完。不過君侯喜歡仁義忠信之人,到時候你替韓家求求情,保證香火不絕就是了。”
“........是。”
閻忠看了侄兒一眼,笑罵道:“讓你去軍中歷練,是讓你多見識一些事情,是讓你長本事,不是讓你學他們干什么都一板一眼的。你現在雖然沉穩了許多,但是反而覺得沒以前有趣了。”
“.........是。”
“哼,回去好好干,早點生個一男半女出來就好了。”閻忠似笑非笑地道:“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連個女人都擺不平,怎么對付的了全天下的英雄豪杰?”
閻行面色變得有些發燙,連耳根都紅了,他將頭低下,道:“叔父說的是!”
兩人正在交談的時候,耳中忽然傳來絲竹之聲,并隱隱約約有女孩子的歌聲傳來。
閻忠“咦”了一聲,向著州牧府的方向望去,自言自語道:“怎么會有歌舞的?莫非君侯終于也開竅了?”
對這樣的變化,他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憂。